文:Trista Luo
編按:白洲正子(1910-1998),日本現代隨筆家。白洲正子本姓樺山,婚後隨夫改姓白洲。白洲正子身為「貴人」階級,卻沉醉於東奔西走,到日本各地的山海部落去探尋民俗事象,並以其作為民俗學者獨到的洞察力、審美觀和知識見解,創造了一種意蘊深沉的文字風格。曾二度獲得日本讀賣文學賞。由香港三聯出版的《讀書雜誌》,最新一期請來曾留學日本並於日本文化和文學有深刻觀察的孫海玉,以白洲正子《かくれ里》(中譯《尋隱日本》)為中心,帶領讀者一同尋蹤這位日本作家的思想歷程與腳下的土地,一窺日本文化傳統中「雅」「俗」同源的美學內核。
《藝術新潮》月刊1969年1月號,與往期一樣,薈萃著當時最活躍與高產的一批作家、藝術家以及文化評論家。這份創刊於1950年的藝術雜誌,屬於新潮社的「月刊」系列,早期以向日本社會介紹西方藝術為主旨,隨著經濟崛起,擺脫了戰爭陰霾的戰後藝術家群體開始積極思索與實踐日本藝術,《藝術新潮》成為他們發表思想的主要刊物之一。
1969年1月這一期的專欄中,刊出了白洲正子以「かくれ里」為名的系列遊記第一篇,這是她探訪近畿地區旅程的開端,雖然她稱不上是一位好的旅行者。她這樣描述自己:「每個月的外出採訪,相比於計劃中的目的地,我常繞去其他地點,那些地方著實有趣,但也因此很叫編輯頭疼。不過,好似能劇中的橋掛,歌舞伎中的花道,我覺得相比結果,那路途之中的風景富有魅力。人生也是這樣吧。」
白洲正子沉醉於這種散漫的旅途,為一睹保存於民間寺廟中的能劇面具,她經山野小道,途中偶遇古樹便下車研究一番;尋訪櫻之寺、石之寺,她思古直至遠山變為剪影,只好摸黑下山;歸隱人整飭的草藥園,瓷藝家愜意的山居歲月,她樂在其中,更遙想與追憶曾經在此留下痕跡的歷史人物。與她同行的是月刊編輯山崎省三,山崎在旅途中拍攝了大量照片,這些寫實風格的照片與白洲正子糅合遊記、考古、人物訪談、民間傳說的文體,形成了一種韻律深沉的遊記風格,即是後來廣受稱頌的白洲正子式隨筆。
從地理位置上,近畿地區位於日本中部,儘管區內有天下名城級別的京都、奈良,有水面遼闊如海的第一大湖琵琶湖,卻難稱其為觀光名所。因為多崇山峻嶺,加上山間河流縱橫蜿蜒,此地給人以幽深神秘之感。位於地區中央的吉野山歷史上曾接納避難皇族,山間星羅棋佈的寺廟、神社、山民的聚落,交織出一個神、佛、人與自然共存的地方。白洲正子稱這樣的地方為隱莊。在她之前,谷崎潤一郎(1886-1965)等名作家曾到訪此地,留下尋訪隱秘之所的優美文字,但她的起心與立意並非文學性的,她試圖澄清的是日本美學標準之所在。
白洲正子的美學探尋初期,民藝運動正濫觴於日本。哲學家柳宗悅(1889-1961)與陶藝家濱田庄司、河井寬次郎等有感於從西方引進機械化的複製生產對日本傳統工藝帶來的危機,通過推崇朝鮮的李朝民器,提拔民間工藝的地位,賦予民間器物以觀賞價值。柳宗悅認為美的方向盡在與生活的融合中,這個理論的確極大地鼓勵了地方工藝,但在民藝潮席捲之下,全國各地的匠人們拋棄了在地的原料、傳統與工藝,扎堆生產符合民藝審美的器具,一時間全國上下到處流通的都是所謂民藝範兒卻缺少個性的用品。
白洲正子最初也為民藝的理念所傾倒,但她很快地省思於民藝運動的排他性,在1955年發表的《我的藝術家探訪記》一文中,她如此質疑:「舉例來說,這裏有一個叫做井戶茶碗的器物。正如柳宗悅先生經常寫到的,這是朝鮮農民過去使用的一種飯碗,是利休在眾多平庸茶碗中首先發現了它。這並不一定意味著朝鮮農民的藝術整體上是好的,而是利休的眼光好。說得極端一點,井戶茶碗與朝鮮農民沒有關係。」
美,無關乎高級古董或民間用具,區分二者的不是價值高低,而是器物呈現的形態之美,而這種形態之美是切實存在的,它不應被虛無化,更要警惕的是器物不因其來自民間而具有超越性的美。民藝運動的初衷是呈現彰顯民間工藝的美學價值,隨著它發展成為一場運動,這場運動發展為一股裹挾一切的潮流,以至於之後的很多年間,要找到質疑的文章都頗費工夫。在此背景下,白洲正子的這一番提醒更顯得難能可貴。
如果民藝未能代表日本的美學內核,那是什麼呢?白洲正子轉向那些鮮少人知的隱匿村莊。她行走於其間的,新綠的山野,無人的河谷,沉默的巨石與孤島,山嶺深處的寺廟與佛像,這些靜態的畫面,卻翻騰著歷史的跌宕。廢黜的皇族,失寵的武士,求道的僧侶,苦役的行者,失愛的情侶,流亡的詩人,這塊土地是失意者的庇護所。
遙想松尾芭蕉在《奧之細道》中的記錄,尋訪偏遠之所的傳統可歸為日本專有。在成為大眾遊樂之前,旅行是以壯遊、朝聖、漫遊的形式展開的,發軔於文藝復興之後的歐洲款壯遊(grand tour),是少年人透過行萬里路完成的成人禮。朝聖者行走在以宗教意義的地點串聯而成的道路上,期待被洗滌與救贖。而漫遊者(Flaneur)在城市邊緣的無目的浪蕩,最終表現為對現代文明的刻意疏離與反叛。1927年,日本民俗學家柳田國男(1875-1962)精準地區分了「旅」(たび)與 「旅行」(りょこう)的不同,他將自由性、帶有一定的苦役以及從行走中學習提煉為「旅」的精神性,以此區分於觀光性質的旅行。
尋覓隱世之所的緩慢之「旅」在比計劃延誤的1970年12月進入終章,白洲正子將收尾的筆觸投射於吉野山的苦行者,苦行者要挑戰的千日回峰被稱為世間最艱難的修行之一,他們用腳步丈量著日本佔地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山地,那一片自然與人相處的世界,數不清的神社與寺廟,氤氳林間的晨曦與霧靄,蒼勁老樹上綻放的柔嫩櫻花,正是日本的原風景。 白洲在《かくれ里》中清楚地表明,日本的文化是不同的東西整合而成的美。這不是說每一個東西不完美,而是說它們在某種機緣下殘存、聚集在一起,組成一個整體的世界。這個世界是歷史與風土、人與自然、神靈與佛源的交織,是彼岸與此岸之間的迷離。這正是白洲想留住的日本之美。留住之際,如手中握沙,如新幹線從遠方飛馳而過的隱喻之意,它們正隨著時間流逝,如同日本之哀愁。
後人以目利き(懂得鑒赏的人)稱許白洲正子。出身於貴族,13歲學習能劇,17歲留學美國,文化交融給予她一雙發現美的眼睛,讓她懂得以最樸素的文字描述在眼前展開的美。她以扎實的日本古典知識,不帶虛飾地描寫日本的原風景,探索日本人的精神故鄉,創造出書寫日本風景的風範。 1998年,白洲正子在東京過世。1999年12月號《藝術新潮》創刊600期紀念特輯全部給了白洲正子。2002年,新潮社出版《白洲正子全集》14卷+別卷,完整呈現了她畢生對日本美學的追索與記錄。
今日再讀白洲正子的經典名篇,可反思當我們談論日本美學時,我們該談論些什麼。是侘寂、陰翳的極端簡化,還是櫻花、枯山水的過分視覺化,抑或是以民藝作為生活美學背後的唯一精神動力?如果以此滿足於美學尋蹤,則未免失於思維懶惰,再難潛入日本美學的深刻之處。當我們談論日本時,不妨先沉靜片刻,認識白洲正子筆下的那塊土地,那些隱藏在故事之外的沉默。自此,我們可將旅行作為預備,當內心準備好了,那片景色才將向我們真正打開。
作者簡介:孫海玉,編輯、出版人、書業管理者,曾於中國內地、香港與歐美的出版機構工作。曾出版翻譯作品,其中《愛的歷史》榮獲2015年度中國國家圖書館「文津獎」。最新譯作為《我的香港小旅行》(日譯中)。並有日本文化觀察相關文章刊於報章。
《讀書雜誌(第五期)》
出版日期:2022年10月
出版社:香港三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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