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兆佳
近十多年來,美國朝野已經確認了中國的崛起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並認定了中國經已成為美國的唯一戰略對手,對美國構成全方位、長期和日益嚴重的威脅。與此同時,美國又不再相信崛起中的中國不會重蹈西方過去的發展道路,不會以西方制度和價值觀為圭臬,反而會以其成功的發展模式來贏取發展中國家尊重和支持,從而動搖西方在意識形態領域的世界霸主地位。
中國在防控新冠肺炎疫情上的優越成績和美國的糟糕表現進一步讓美國人難堪和無法接受。基於經濟、軍事、科技、地緣政治、文化、宗教乃至種族等複雜原因,美國人深信如果美國的全球霸主地位不保,而中國卻在歐亞大陸稱雄的話,則不但世界和平不再存在,美國建構和主導的自由國際體系崩潰,威權主義和反西方思潮在全球蔓延,西方文明沒落,就連美國本身的自由民主制度、資本主義體制、植根與基督新教的思想信仰和民族/種族團結亦將岌岌可危。
以此之故,如何應對中國的崛起便成為美國在二十一世紀的壓倒性戰略問題。長期以來,美國國內存在大體上兩類對華政策的主張,一類是通過對話、接觸和合作,並輔以戰略約束,減少中國對美國和對世界的「威脅」;另一類則是以圍堵和遏制中國為主軸,但究竟完全依靠美國自身力量還是廣攬盟友以達到目的則存在分歧。無論如何,幾乎所有美國的政客、政黨、智庫、學者和專家都不接受美國與中國「平起平坐」,相互尊重,共同為世界和平和全人類福祉而努力的提議。因此,美國國內不同黨派和勢力之間的分歧只是在遏制中國崛起的方式、策略、領域、速度和願意付出多少代價之上而已。
過去十多年來,中美終須一戰的觀點在美國國內大行其道。美國的商界由於覺得中國沒有給予他們「公平」對待而怨懟中國,而不少原來本已不多的、對中國態度比較客觀正面的美國「中國問題專家」又抱怨中國實施「思想箝制」而走向中國的對立面。因此,在當今美國,願意為中國說話和辯解的美國精英已經寥寥可數,他們亦無法扭轉美國愈趨恐懼、排斥和敵視中國的民意與政治大趨勢。今天的美國內憂外患、經濟民生情況每況愈下、社會政治深層次矛盾不斷激化,美國人對自己的國家的前景愈來愈悲觀,對美國的當權者、制度和價值觀的信心不斷流失,因而對中國的崛起更加恐懼、嫉妒和抗拒。各種美國的政治勢力也因此得以利用反共反華口號和行動把美國和自己的問題「甩鍋」中國,這無疑更進一步將美國和中國對立起來。
展望將來,美國對中國實施全方位、多層次和大力度的遏制已經是不可改變的國策和事實,尤其是在軍事、外交、科技、金融、貿易和意識形態等領域。時至今天,儘管共和黨和民主黨在許多問題上南轅北轍,水火不容,但在對華政策上卻罕有地存在相當共識,情況就如在上世紀二次大戰結束後東西方冷戰時期般。今後美國固然會盡量減少對中國的依賴,而中國也同樣會盡可能減少對美國的依靠。美國對中國的遏制戰略不但體現在不少的政策和措施之中,而且更重要的是通過法律手段不斷固化、深化、強化和擴大化。美國制定的一系列的針對中國內地、台灣、香港、新疆、西藏、解放軍、科技、企業、媒體、官員、黨員、學者的法律法規對美國政府的對華政策形成牢固的規範和制約,不容易廢除或改變。無論是誰當美國總統,他在對華政策方面都會受到相當的法律束縛。
在可預見的未來,美國和中國的綜合國力此消彼長的大趨勢不會改變,「逆全球化」,全球經濟陷入衰退和新冠肺炎疫情將會強化和加快這個大趨勢。儘管特朗普總統過去幾年的對華遏制戰略對中國的發展造成一定的傷害,也暴露了中國在科技和金融領域的一些短板,但在改變中國的發展模式和重大政策上卻無功而還,甚至連縮小美國對華的貿易逆差也做不到,反而迫使中國走上一條依靠科技創新和自力更新、長遠而言對美國更為不利的發展道路。美國許多企業卻因為特朗普的對華政策而蒙受不少損失,對美國政府頗為不滿。特朗普的「美國優先」,削減對「盟友」、國際組織和國際協議的承擔的,以懲罰和制裁為主要工具的外交方針也令美國在國際上聲譽敗落和處境孤立,難以在世界上糾集到足夠的「盟友」向中國施加巨大壓力,反而引起他們的憂慮和不安。如果美國加大對中國的遏制力度,則更會暴露美國的國力和「盟友」不足的窘境,亦會讓美國的經濟情況更加惡化。相反,美國對中國的狼子野心和步步進逼卻會讓全世界的中國人更加團結起來,在同仇敵愾下齊心一致,以舉國之力來抵禦美國的緊逼。
拜登宣布當選美國總統後,在中國不再是選舉議題和沒有選舉壓力的情況下,他應該會對多年來遏制中國的政策作出檢討,認真評估其成敗利害得失。美國遏制中國崛起的大目標不會改變、但拜登清楚知道單靠美國一己之力難以扳倒中國,所以我估計美國會更着重運用政治、軍事和外交手段(當然並非是要放棄經濟、科技和金融手段)逼迫中國,目的是要減少它所要付出的經濟和利益代價。美國會拉攏「盟友」特別是西方國家和日本,重新在貿易上給予它們一些好處,與它們重構各種聯盟(安全、貿易)關係、聯手迫使中國改變其外交、經濟和軍事策略。美國會重新重視國際組織和國際條約的作用,並以它們為平台與中國爭取國際社會的支持。美國會嘗試挑撥離間中國和俄羅斯的關係,甚至希望把俄羅斯拉到西方陣營中去。在南海問題上,美國會加緊破壞中國與越南、菲律賓和馬來西亞的關係。美國會進一步把台灣和印度納入其旨在圍堵中國的「自由印度太平洋」戰略之中內,讓它們發揮掣肘中國的作用。
美國不會放棄利用香港、新疆和西藏在中國國內製造混亂和不穩。它會在全世界和在中國國內發動意識形態戰爭,把西方的「自由民主」與中國的「威權主義」對立起來,力圖削弱中國在世界上不斷上升的軟實力。美國對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疑慮日深,生怕歐亞大陸為中國所主宰,因此在中亞、南亞和中東地區美國必會與中國進行戰略爭奪。然而,與此同時,美國國內的政治格局未有因為總統選舉而發生根本性的改變,美國仍然處於高度分化和內訌的僵局之中。美國總統在總統大選後要面對一個國內長期政治動盪,種族、民族、黨派、階級、世代、地區、宗教、價值觀鬥爭不斷的局面。美國的經濟狀況會不斷惡化,美國人會繼續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蹂躪,而負債纍纍問題議也會造成重大困擾。總統大選後爆發的政治、法律和暴力衝突也會讓美國在一段時間內處於國內衝突鬥爭不斷的局面。在內憂外患難以兼顧的情況下,估計美國會集中精力處理國內的難題和矛盾,難以不顧一切地傾盡全力對付中國。
在美國遏制中國的過程中,香港難以獨善其身。不過,過去一年多的情況顯示,美國不會輕易放棄它在香港的戰略、金融、貿易和政治利益。它當然會連綿不斷地對香港進行政治打壓,也會做出一些「制裁」和出軌的行動,從而打擊香港的國際地位,並削弱香港對中國的價值和貢獻。考慮到中央和香港特區政府在維護國家安全上會不斷「出招」,特別是針對香港內外的敵對勢力,拜登上台後美國仍然會有不少機會向香港發難,但力度估計會比特朗普輕巧一點,手法不會那麼粗糙,數量會有所減少,在《香港國安法》實施後對香港反對勢力的支持也不會那麼積極,但香港與美國的關係仍難言樂觀。不過,美國和其一些西方「盟友」對香港的打壓,卻在推動香港融入國家大局、消減香港人對西方的幻想、以及建構香港與國家命運共同體上有莫大作用。
(文章觀點僅代表作者本人)
作者為全國港澳研究會副會長及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榮休講座教授
編輯:嚴駿
來源:橙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