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曉宇 I 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研究生
《紫荊論壇》專稿/轉載請標明出處
2020年內地肖戰事件中粉絲群與2019年香港「修例風波」中反修例人士,其發動網絡攻擊的手段,顯示了兩種在網絡上組織並行動的方式。本文將試圖分析這兩種網絡組織方式的特點及其表現形式,並討論其對政治形勢的可能影響。
一、肖戰事件中的「綫球」現象
內地知名男演員肖戰的粉絲們在事件中展示了粉絲集團的能量。因為不滿以肖戰作為角色的一篇文章,肖戰的粉絲群集體舉報了登出這一篇文章的網站,並成功使其被屏蔽。之後,數位微博博主在表露對肖戰及其粉絲不滿後,遭到了大量辱駡和人肉威脅,最終退出微博。在現在的網絡上,這種「一群人,在無利可圖的環境下,抱成了一個集團,去共同行動」已經成為了一種網絡現象。如果將互聯網比作一張四通八達的巨網,那麽網絡上的這些集團,便是巨網上的一個個綫球。在明星粉絲中,這種「綫球」出現得尤其頻繁。「綫球」由兩個特點構成,一是其成員思想的趨同性,二是其成員對排異的熱衷性。趨同性帶來了共同行動的土壤,對排異的熱衷帶來了行動的原因。
(一)「綫球」的趨同性
趨同性首要的一個成因便是回音室效應。回音室效應是討論網絡媒體時經常出現的一個詞匯。它的大意是,人會更多關注和自己意見相近的聲音,而在網絡環境中,和自己意見相近的聲音更容易被發現並獲得關注,導致人們最終耳朵裡充斥的都是類似的聲音,而與自己相左的意見則不會出現。這些近似的聲音使人們對自己之前的意見更加確信,從而失去了與其他不同的意見交流的機會。這就好比一個人在一個回音室中發聲,回音室傳來的都是他本人的回音,但他却不知道,並以為這些回音就是所有外界的意見,而外界則都和他一樣。
現在,許多網站的算法都加劇了這一效應。通過分析用戶之前的搜索偏好,網站會自動向用戶推送他可能會喜歡的內容,從而更多的將用戶的注意吸引到和他相近的意見上。肖戰事件主要的舞台——微博,不僅有算法推薦,還有超話功能。在某種意義上,超話就是人工製造的巨大回音室。只有關注了超話的人才能在超話中發表言論,而超話的管理員「主持人」則有權力任意地屏蔽他超話中的帖子和用戶。因此,不符合主持人要求的聲音無法在超話中出現,超話成為了主持人和與他相近的人的回音室。
除了個人和算法對信息的篩選之外,語言也幫助塑造了回音室。以明星粉絲為例,很多粉絲群體都對他們的明星有獨特的稱呼,比如肖戰就被叫做「兔兔」,而粉絲稱呼自己為「小飛俠」。除了粉絲以外,很多亞文化群體都有他們獨有的名詞和梗,如果不是對這個群體深入瞭解的人,可能看這個群體內的人對話,只能是半懂不懂,更別提互相交流了。如果說算法和個人偏好構成了回音室的四壁,那麽語言就構成了回音室的屋頂。在其中,人們能聽到的不同聲音極為有限。
語言的另外一個效應在於趨近人們的想法。人的思考以語言為載體,依托於詞匯,使用語言相近的人思考方式不會偏差巨大。語言中出現頻率較低的詞匯,它的所指在思考中也不會高頻出現;而語言中高頻出現的詞匯,它的所指則會被優先使用。因此,使用語言相近的人,思考方式很可能比使用語言偏差巨大的人更加接近,從而進一步放大回音室效應。
(二)「綫球」的排異性
排異性則來自對自己身份認同的需要。馬歇爾.麥克盧漢在採訪中曾說,我們在被電子媒體部落化後,都將如同小母雞潘妮一樣瘋狂的四處打轉,尋找我們過去的身份,並在這個過程中釋放巨量的暴力。身份認同是「綫球」形成的重要原因。現代社會原子化的人,在尋求身份的過程中,發現了成為「綫球」的一部分這條捷徑。還有什麽比加入網絡上的一個「綫球」成本更低的事呢?與低廉的加入成本相比,進入「綫球」後一個人所能得到的認同,對自己身份的肯定,可以說高到不成比例。
身份的認定需要邊界。假設全世界所有人都成為了中國人,那中國人這個身份就失去了意義。因此,每一個「綫球」,在不斷擴張並吸取新成員時,也在不斷的排異。肖戰事件其實起源於肖戰粉絲內部的矛盾。一名肖戰粉絲以肖戰為角色寫了一篇小說,而這篇小說中名為肖戰的角色遭到了其他粉絲的反對,導致小說發表的整個平台被舉報屏蔽。這個小說作者就是被排出的「異」,他就是舉報他的那一部分肖戰粉絲所組成的「綫球」的邊界。 因此,「綫球」是在不斷排異中的。在吸收與排出的過程中,「綫球」成員的認同必然越來越强烈,思想越來越趨同,而排異行動本身帶來的攻擊性,也成為了「綫球」的一部分。
擁有了强烈的認同和相近的思想後,「綫球」變得有組織起來,擁有了比其他無組織的網民强大許多的力量。在意識到自己擁有力量後,「綫球」的攻擊性便不僅針對它體內的異,也針對它體外的異。在這個階段中,「綫球」就成為了一個具有社會影響的組織。通過集體評論、謾駡以及人肉等手法,一個「綫球」輕則可以逼迫他人道歉,重則可能影響他人現實生活。
(三)「綫球」的表現形式
互聯網對交流的加速,除了方便用戶找到「同」之外,也方便自以為思想相近的人們找到他們之間的「異」。在交流不充分的情况下,兩個思想相近的人可以很快發覺他們之間的共同點,而忽略他們的不同。因此,一個有系統思想的人找到一個類似的人,是有可能的。但是在交流非常方便的網絡上,人們很快就會發現他們觀點上的不同。在最好的情况下,擁有不同觀點的人可以求同存異;在最壞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能認同其他人,隨之而來的是極端的原子化,所有個人都是網絡上的孤島。總體而言,思想越成系統的人,越難以在網絡時代認同別人,因為在大量的交流下,他會發現別人的觀點總會在某個地方違背自己的原則。因此,即使有大量反對「綫球」的個人,由於無法互相認同,難以形成組織,即使反對者數量龐大,也往往不是對手。因此,一個「綫球」幾乎在網上無往而不利,通常只有另一個「綫球」才可以與其抗爭。
「綫球」是否僅僅存在於追星粉絲群體當中呢?也未必如此。形成「綫球」的,如上所述,是一個具有相近思考方式、擁有强烈排異願望的群體。實際上,很多互聯網亞文化社群,或者某些網站/論壇的用戶,都可能形成「綫球」。這些集體擁有自己獨特的一套規矩和語言,他們的領導者,比如論壇的管理員,正如微博超話的主持人一樣,極其願意執行他們的規定。不能遵守規定的,都被排出了集體。而不能掌握這些集體語言的,根本無法進入集體。互聯網本身的回音室效應,配合獨特的規定和語言,製造了思考方式接近的人。而對自己集體的認同,和管理員對異端的删除,帶來了强烈的排異願望。以上只是一個追星粉絲群體的例子,實際上,可能形成「綫球」的網絡群體,並不止這些。
二、「修例風波」中的「蟲群」現象
在「綫球」之外,還有一種組織方式,就是香港「修例風波」中反修例人士使用的,依靠著一個共識發動的,去中心化抗爭策略。「綫球」是一個只有單一聲音的,高組織度的集體,就如同肖戰的粉絲一樣,可以說令行禁止。在粉頭的帶領下,他們可以對一個人進行網絡暴力,也可以對人表示支持。甚至可以在進行網絡暴力之後,發現不對,立刻採取一個集體急剎車,反過來對這個人表示支持。沈逸教授在前一段時間和肖戰粉絲在評論區進行了論辯,開始時,他的評論區充滿了人身攻擊和質疑。後來,在得知他是研究網絡安全的專家後,肖戰的粉絲馬上剎車,而且利用微博的搜索機制,迅速地把沈逸教授和粉絲的論辯轉化成立一個誤會。由於肖戰粉絲對搜索機制的利用,一個不瞭解微博搜索機制的人,在搜索「肖戰 沈逸」時,都不會看到粉絲和沈逸之間發生過的具體論辯,而只會看到肖戰粉絲想讓他們看到的。這一切發生得很快很整齊,很有組織。
反修例人士則不是這樣。他們理論上也有一個中心,「民間人權陣綫」。而反修例暴亂的主要組織方式,是由隨機的願意行動的人,在LIHKG( 連登)和Telegram上發布意見。因時間、內容等緣故,受到點讚、討論的意見,會被討論進一步放大,進入更多人眼裡,從而引發更多討論,受到更多點贊。在這條意見的受衆滾雪球一般擴大後,就形成了一個「共識」。並不是所有人都認同這個共識,並不是所有人對這個「共識」的理解都一樣。但是,只要有足够多的看到這條共識的人,願意依照他們對這條共識的理解去行動,那麽一次攻擊就發生了。這個攻擊往往不像「綫球」的攻擊一樣,那麽整齊劃一,所有人都做相近的動作。在香港「修例風波」所引發的暴亂中,有非暴力主義者,有暴力分子,有準備各種武器的破壞分子。所有人都為了共識而行動,而沒有人有權力去指導、約束另一個人,這包括共識的創造者。在發表共識後,他的權力就與其他人等同了,他沒有對共識的解釋權。
2019 年 11 月 17 日,在香港理工大學外,暴徒縱火、打砸並和警方對峙(圖:新華社)
如果說肖戰的粉絲像一個滾來滾去的綫團,那麽反修例人士則像是科幻小說中的蟲群。一個探路蟲發現了目標,釋放了信號。這個信號,被足够的其他蟲族單位捕捉到後,便被不斷放大,最終找來蟲群的主力對目標進行攻擊。這種去中心化、無組織的行動,難以被阻止。能被大量人看到的共識,一定很簡單,並且有大量的理解空間,就如同約法三章一樣。一個事無巨細的長貼,在無數討論類似內容的帖子掩蓋中,從一開始就不會有足够的人有耐心讀下去,也就不會被衆人的視綫捕捉為共識。試圖阻止「蟲群」行動的人,面對的是衆多方法不可捉摸的個人。任何極端的可能性,都會在無數沒有約束的個人之中出現。反修例人士衝擊香港機場,就是一個例子。在共識形成的討論中,很多人出於各種理由,最後沒有同意衝擊機場,但這並不影響什麽。在同意衝擊的人足够多了之後,衝擊便開始了。
內部分裂,和無法談判,是「蟲群」模式的問題。因為不是所有人都能對共識產生同樣的理解,當分歧達到一定程度時,內部分裂成多個只同意某種對共識的理解派系便成為可能。而由於沒有代表,和「蟲群」談判就意味著和每一個人單獨談判,因此談判也並不可能。在肖戰事件中,內地網絡還出現一個反肖戰運動,是在肖戰粉絲發動舉報後的2月27日開始的,因此也叫227。參加227的人,便可以說是一個「蟲群」。他們沒有組織,唯一的共識就是反肖戰。衆多個人,沒有組織的以各種方式抵制肖戰的商業行為。儘管肖戰的粉絲是一個「綫球」,大部分時候在互聯網上無往而不利,227還是成功的對肖戰的商業活動造成了一定打擊。
三、「綫球」與「蟲群」現象帶來的政治影響
是否「綫球」和「蟲群」,就如同肖戰粉絲和227一般水火不容?是否「綫球」只是一個娛樂圈內的粉絲行為,與政治無關呢?並非如此。這兩種組織方式,有時候可以組合起來,造成政治影響。
在美國達拉斯警局推出了一款app供用戶舉報抗議遊行者後,韓國歌手粉絲向該app裡上傳了大量韓國歌手演唱視頻,導致該app陷入崩潰狀態。部分白人使用White Lives Matter(白人生命重要)標簽發twitter,來反對近期的黑人運動。很快,這些人的twitter評論區也被韓國歌手視頻佔據。美國總統特朗普在俄克拉荷馬舉行了集會,但是大量韓國歌手粉絲預定了集會門票,却沒有參加集會,據他們宣稱,這導致實際參加集會的人數低於預期。韓國歌手粉絲的這些行為,證明了他們有能力,也有意願影響政治。
在以上事件中,參與這些活動的不止有韓國偶像的粉絲們。但是,首先發起活動,並使活動具有規模的,無疑是粉絲群體。個體在網絡上的力量是微小的,一個人在手機app中刷無關視頻,很容易被屏蔽,或者直接無視。但形成規模後,就可以吸引到群體以外的人注意,並形成一種潮流。也就是說,「綫球」靠著自己强大的組織力,迅速吸引了足够的目光,形成了共識,以此將一次「綫球」活動轉變為了「蟲群」活動。
本文無意對這兩種網絡組織方式作出道德判斷,而只是希望指出這些現象。當今網絡中,由於各種原因,布滿了無數「綫球」。由於「綫球」思考方式趨同,一定程度上他們的行動是可預測的。同時,由於擁有組織性和攻擊性,他們可以被用來對可能的對手發起攻擊,攻擊方式可能包括現在的人肉、謾駡、刷屏,也可能有更加先進的方式。單一的思考方式,導致「綫球」面對某一種外界刺激,大概率會總是做出同一種反應,比如肖戰的粉絲在見到不合他們心意的小說之後,集體舉報了刊登小說的網站。而「蟲群」的組織方式,也值得更深一步的思考。共識是怎麽形成的?什麽樣的意見更容易形成共識?如果在將來的政治活動中,有人可以預測「綫球」和「蟲群」的反應,並給予相應的刺激,那麽他們便在網絡空間獲得了相當的力量——足以讓一部分人的聲音被淹沒的力量,正如韓國偶像的粉絲們與後來跟進的人淹沒達拉斯警局的app一樣。可以想見,在將來的輿論戰和網絡戰中,對這兩種現象的利用,可能是勝利的關鍵所在。
本文發表於《紫荊論壇》2021年1-2月號第98-1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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