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舜
高評先生說:”蘇軾、黃庭堅為宋詩宋調之代表,推助宋詩之發展,促成宋詩特色之定調。“(〈「苕溪漁隱曰」論蘇軾、黃庭堅詩〉)討論宋詩,蘇軾(1037-1101)、黃庭堅(1045-1105)誠然是繞不過去的高峰。因此,我們這裡先談一下蘇軾其人其詩。
蘇軾是文藝通才,不僅擅長諸種文體,對於書畫也卓有成就。他與父親蘇洵(1009-1066)、弟弟蘇轍(1039-1112)因古文造詣而並居唐宋八大家之三。填詞方面,蘇軾「以詩入詞」,開啟了詞壇的”豪放“一派。詩歌方面,與黃庭堅並稱”蘇黃“。伍叔儻先生認為:”古來詩人的意境因老莊思想影響而不斷被深化,後來隨着佛教的傳入不斷擴充,但從那以後以至近代,中國人的思想、習慣並沒有很大改變,直至西歐思想的傳入。以至舊思想的範圍內,意境最大限度擴張的是蘇東坡。“(〈蘇東坡詩劄記〉)評價可謂極高。今人房開江的看法也與之相近,他把蘇軾的特點歸納成三方面,第一為題材多樣、內容豐富,第二為形象生動、韻味深長,第三為運筆自然、風格豪放。(《宋詩》)
蘇軾之弟蘇轍在十九歲那年,曾被任命為澠池縣主簿,未到任便與父、兄同中進士。當時他與蘇軾赴京應試,路經澠池,在縣中僧舍同住,兩人臨別時曾在老僧奉閒居住的僧房壁上題詩。五年後的嘉祐六年(1061)冬,蘇軾赴陝西鳳翔任官,再度途經澠池。蘇轍送蘇軾至鄭州後回京,作〈懷澠池寄子瞻兄〉:”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歸騎還尋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遙想獨遊佳味少,無言騅馬但鳴嘶。“此詩對往事、兄長充滿了依依不捨之情。蘇軾因而作〈和子由澠池懷舊〉以回贈: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比對可見,由於蘇軾此作為和詩,因此四聯對句使用的韻字”泥“、”西“、”題“、”嘶“是與蘇轍原詩相同的。這種方式就是所謂”步韻“。錢鍾書認為蘇軾詩”寄妙理於豪放之外“、”從心所欲不踰矩“,”自由是以規律性的認識為基礎,在藝術規律的容許之下,創造力有充分的自由活動“。(《宋詩選註》)我們從此詩中或可窺見一斑。總體來看,此詩的議論不僅佔了很大篇幅,在章法上也打破了起承轉合的格套,為近體詩的創作提供了新的範式。
清人紀昀評此詩云:"前四句單行入律,唐人舊格;而意境恣逸,則東坡本色。"(《始己評蘇詩》)所謂"唐人舊格",如崔顥〈黃鶴樓〉即是。不過〈黃鶴樓〉頷聯似對非對,蘇軾頷聯則採用流水對,進一步闡發首聯之意,加上使用頂真格,故看似單行爾。程千帆、沈祖棻則指出,此詩前半盤旋流暢,與白居易〈覽盧子蒙侍御舊詩……〉一篇相似,而蘇軾素來敬仰白氏,所以「不能排除這兩篇詩具有直接傳承關係的可能性」。(《古詩今選》)限於時間,我們無法進一步討論,各位有興趣可以自行比對研摩。
此詩首聯即寓抒情於議論,將蘇轍原詩中的"雪泥"加以發揮,把人生的聚散比喻成飛鴻踏雪泥,富於理趣。與蘇轍原詩相比,蘇軾首句表達對人生的叩問,騰空翻起,尤其具有奇矯之勢。五代孫光憲〈浣溪沙〉:"目送征鴻飛杳杳,思隨流水去茫茫。"鴻雁既是信使的化身,也是遊子漂泊無定的隱喻。鴻在天,泥在地,卻有際合離散,可見人生之無常。首聯自問自答,以"似"字扣連;頷聯進一步闡發首聯"泥"、"鴻"之意,給人以回還往復之感。那泥上指爪指是偶然形成,旋生旋滅;而鴻雁蹤跡則是漂泊無定,忽東忽西。漫漫一生,如此的指爪痕跡不知凡幾。這四句議論,顯然是針對蘇轍原詩中的傷感情緒而發,安慰他不必過於懷念以往,也不必對於兄弟的再度分袂而難過。
有了前二聯"飛鴻踏雪泥"這個宏觀而生動的比喻,頸聯再點回當年僧舍題詩的往事。曾日月之幾何,當年的老僧奉閒已經圓寂,遺骨納入了舍利塔,而他的僧房舊壁也已傾圮。上句言人之生老病死、下句言物之成住壞空,這無疑就是前二聯之道理的實際體現。但老僧死後又往生何處呢?僧壁壞後又何時重建呢?福禍生死,看似無常,其實本來就相依相存。這首詩的頷聯和頸聯正好印證了徐復觀先生對宋詩"單行之氣"、"一意貫穿"之特點的歸結。如果說頷聯兩句是自首聯出句申發而來,仍可視為"穩定的對稱",那麼頸聯就不可謂不是"流動的對稱"了:出句寫老僧之寂滅,對句寫題壁之坍壞,真箇"全是骨、全是味"的"實話",為有限的律詩篇幅大大拓展了容量。
尾聯在從現時回到以往,想起當時趕考途中的艱辛,現在的宦遊已不可同日而語。詩人在此自註道:"往歲馬死於二陵,騎驢至澠池。"這當然是因着蘇轍原詩尾聯而引發的回憶。作者問弟弟是否記得當年首度離鄉入京,途經澠池西崤山的西陵和北陵兩座大山時,原本乘坐的馬勞累而死,不得已之下改乘毛驢,在崎嶇蜿蜒的道路上困頓跋涉的情景。詩人勉勵兄弟記得過去的艱辛,且應由此覺悟,採取更超然豁達的態度,安時處順,面對過去、當下和未來,也更能釋懷,不受外物的羈絆,看輕功名利祿、得失成敗,而臻於逍遙自在的境界。既能"捨之則藏",當然也能"用之則行",這種逍遙自在也與蘇軾積極用世之心是相得益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