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Iris
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是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在大眾印象中,此圖卷是大宋繁華盛世的代表性產物之一。但真的這麼簡單嗎?
汴京城外東南遠郊的農村,腳夫趕著毛驢超小橋方向前進張擇端是一個有儒家進取思想和對社會有着深度認識的畫家,這是他具備「別成家數」的根本原因。其在《清明上河圖》卷裏所描繪出的龐大的社會場面和豐富的生活細節,需要半輩子的生活閱歷才能夠在大半年的時間裏完成,這不可能是遣興之作,完成徽宗的旨意是其首要職責。
這就給今人留下了一個疑問:張擇端藉此機會要表達他的甚麼思想?要達到甚麼目的?
張擇端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人們無法直接了解他的內心世界,他不可能一一畫出開封城內外在清明節期間出現的諸多事物,必定會有所篩選。必須注意的是,張擇端是如何選取他在生活中的所見所識, 他所遺漏的事物絕不是偶然的, 必定是他忽視甚至是排斥的事物, 他所表現的特別是反覆表現的事物必定是他強調的問題,畫中充滿了他對周邊事物的好惡和期待。根據他畫甚麼、刪甚麼,可洞悉到畫家埋藏在靈魂深處的政治態度、思想特性、宗教心理和創作原則等,傾聽到九百年前一個無言者的心聲,從中探知一個活生生的張擇端。
深懷關注國家安危的政治態度
畫家在圖中隱藏着對城防、消防和軍心的擔憂,如「望火樓」形同虛設,「潛火兵」的營房改為飯舖,軍巡舖改為軍酒轉運站,河道無人巡航,宋代早中期防範甚嚴的防火舉措幾乎消弭。滿船的私糧在京師囤積,督糧官卻無影無蹤……;又如城門無人防守,胡人隨意進出;士兵精神懈怠,防務渙散殆盡。
察看火情用的望火樓形同虛設,望火樓下的兵營改成了飯舖在《清》卷裏面,繪有八百一十多人,涉及各行各業,畫中繪有數十兵卒和馬弁,其中竟然沒有一個像樣的兵!能使禁軍提起精神的竟是押送軍酒的差事,或者是為官老爺開道吆喝行人,與遞舖門口懶散的走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樣的描繪重重地鞭撻了懶惰的宋軍。其絕妙的諷刺性構思體現出畫家頗為狡黠的個性和具有黑色幽默的手段,飽含了畫家對當時社會的公正評定和深刻批判。
內藏崇儒遠佛道的宗教心理
《清》卷的繪畫內容體現了一個信奉儒家思想的宮廷畫家的擔當。北宋開封的人物畫家不遺餘力地為宗教服務,如趙光輔、高益、武宗元、張昉等紛紛涉獵寺觀壁畫。張擇端卻遠離宗教,在畫中,他對佛教特別是對徽宗篤信的道教沒有表現出甚麼熱情,許多著名的寺觀如東京最大的佛寺大相國寺和最大的道觀玉清昭應宮及其在周圍形成的大型廟會,這些在畫中全然迴避了。畫家除了描繪街頭的幾個道士、行腳僧之外,沒有道教所宣揚的神仙氣息,更沒有一座道觀,只在城外一角畫了一座寺院的外大門,十分冷寂,可見畫家對宗教採取的冷漠態度。
冷清的寺廟相反,張擇端對民間諸神教卻給予了相當的關注,如畫中出現祭祖、祭道祖和水神的場面,適當出現與清明節相關的冥器, 點出了清明節的季節特性, 這符合畫家自幼受儒家思想浸潤的特性, 特別是卷尾出現士子苦讀和求解的情景, 表現出畫家依舊留戀當年的學子生活。
掛「解」字招牌的當鋪,北面竹棚裡一身儒生打扮的人聚集在一起具有遠離娛樂的思想特性
《清》卷雖是一幀風俗畫,畫中有多少是描繪清明節的娛樂活動, 值得探討, 從中可以發現張擇端異常獨特的思想特性。筆者根據相關的歷史文獻將北宋開封城在清明節裏所呈現出的各類事物及《清》卷的攝取程度列表於下:

根據《東京夢華錄》卷七《清明節》的記載,在開封的清明節裏, 朝野有許多不同類型的活動, 大致可概括為悲情性的活動和娛樂性的項目兩類。張擇端有選擇地描繪了一些清明節特有的活動, 如圖中踏青人群, 間接地表現了祭掃活動, 還繪有與清明節祭掃有關的紙馬店舖, 點到為止。畫家沒有表現清明節中出現的雜劇、戲曲、武術、盪鞦韆、放風箏、蹴鞠、歌舞、鬥雞、射箭、牽鈎(拔河)、相撲、角抵戲、吊柳會等民間娛樂活動, 大大減弱了孟元老所描繪的歡快景象:「都城人出郊。……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之下,或苑囿園囿之間,羅列杯盤,互相勸酬。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亭,抵暮而歸。」
遠處是一班人馬清明掃墓回城,轎子以枝條裝飾,說明這是個特殊日子,前面一匹受驚的馬闖入郊市在開封城裏還可以看到禁軍跨馬作樂四處,在此期間,開封城裏的皇家宮觀集禧宮、太宮等皆向市民開放,供眾人祭拜。若在平時, 在街肆裏還可以看到勾欄瓦子、妓館、賭場等,當時,在瓦子裏常年演出雜劇、傀儡戲、小兒相撲、皮影戲等,這些均不在張擇端的表現之列。潘樓街是開封最繁華的街道,這些富有開封特色的地段,長期生活在開封的張擇端不可能看不到,但在《清》卷中則是無處可尋。畫家沒有關注瓦子裏的娛樂活動,也沒有津津樂道於描繪當時盛行的妓館、賭場等。如果畫家據實描繪街肆中的各類娛樂場景,則會沖淡他所關注的社會問題,改變了《清》卷的繪畫主題。
虹橋上商販密集,人來人往,車馬如梭深懷悲天憫人的憂患意識和現實主義的創作態度
畫家在描繪徽宗朝初年商業繁榮的明線背後,交織着另一條看似熱鬧卻令人心悸的暗線:他通過生動地表現驚馬闖郊市作為伏筆,層層鋪墊出全卷矛盾的視覺中心,即船與橋的險情和橋上文武官員爭道交織成的矛盾高潮,還有前後出現的軍力懈怠、消防缺失、城防渙散、國門洞開、商貿侵街、商賈囤糧、黨禍瀆文、酒患成災等諸多場景。畫中時時處處表現出對為生計而奔波的世俗百姓的同情,描繪他們的生活細節,處處見詳,他們艱辛無比、苦難尤多。
威武的城樓下出現了乞丐的身影從張擇端擷取的社會生活特別是大量刪去的娛樂場景,可以發現他畫中暗含着對社會底層民眾生活的關注,特別是深含着他對城防消防等安全問題、水陸交通等諸多社會問題的憂慮。通過研究他畫甚麼、不畫甚麼,強調甚麼、淡化甚麼,可以發現他的思想軌跡,探尋他的創作目的:以無言之聲和善意之心奏請徽宗要關注諸多國計民生和涉及國家危亡的問題,這正是他憂患意識的具體體現,將這種憂患意識感染皇上,以求正視,正是他的創作目的。
《清明上河圖》中搖櫓的船夫本文否定了通常所說該圖繪製的諸多實景實地,那麼,學術界頻頻稱頌張擇端的現實主義創作態度和嚴謹的寫實精神到哪裏去了呢?
現實主義是思想意識和創作態度的體現, 寫實手法是繪畫技藝的選擇, 在古代, 表現現實的具體生活離不開寫實手法,本着現實主義的精神,其目的就是要呼喚欣賞者對社會現實的再認識。現實「事物」的真實性,體現在《清》卷裏為兩個方面。首先是「事」的真實性,如畫家所表現的一系列社會弊病不是杜撰的,而是具體存在於北宋社會的諸多事實,有許多社會弊病在當時朝臣的奏札裏也有所體現(詳見後述)。「事」的真實性反映了畫家的思致和政治態度。
畫中有大量篇幅和筆墨用在描繪汴河的航運,宋朝的造船技術和航運規模可見一斑其二是「物」的真實性,這在於畫家筆下物象內在結構的科學性、描繪外觀的客觀性,大到舟船、橋樑、建築物,小到衣冠、編織物的真實性。「物」的真實性體現了畫家的造型技巧和筆墨新創的藝術能力,即藝術的真實性。「物」的真實性大大增強了「事」的感染力,在這裏,真實,不等於具體景物的原真性,而是經過科學概括、藝術提煉後的,真實且完整。在此基礎上,畫家還必須以儒家積極入世的精神和客觀求實的態度,表達對現實生活中此類事物的是非判斷,乃至嚴肅地批判和辛辣地諷刺,而不是浮光掠影地羅列物象。
《清明上河圖解碼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