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蕊
諶旭彬對歷史的深入研究既談不上興趣,也不是愛好,更多的是困惑。「越流行、越習以為常的結論越不敢輕易相信。」對於諶旭彬而言,研究歷史的意義就在此——重構歷史事件的邏輯鏈條,可以讓人體會到一種掙脫灌輸與桎梏的自由。因此,當互聯網上,有人視朱元璋為「我家重八」時,諶旭彬無法與這樣的帝王們共情,「我自己是一個老百姓,我更關注底層老百姓在他們治下過着怎樣的生活,以及為什麼會過着這樣的生活。」於是,與底層百姓共情的新書《活在洪武時代》就這樣誕生了。
諶旭彬,男,青年作家,湖南人,原為騰訊歷史頻道主編,對歷史有着深入的研究,頗有心得,在多家媒體上發表過歷史類文章。主要作品有《秦制兩千年》《短史記》《中國1864—1911》《漢朝——被掩蓋的真相》《權力臉譜》等。
他的新書《活在洪武時代:朱元璋治下小人物的命運》於今年7月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本書將洪武帝朱元璋在《大誥》中寫到的12個案件抽絲剝繭,詳盡地闡述了在這些毫無法理、常識和邏輯的案件背後的來龍去脈。從明初的軍事、土地、政治、法制等政策制度入手,梳理涉案人員的行為動機,解讀洪武帝審案和判決的依據及目的,從而勾勒出洪武時代各色人物的荒誕命運以及可怖的生存狀態,再現了洪武帝「重典之治」的本來面目。
重新檢視「最冷門IP」
學者楊早將一些知名度高的古典作品,稱為古典IP,比如《西遊記》,改編重寫的作品無數,經常被人說成是中國最大的IP。最近熱播的《夢華錄》,因為故事脫胎於關漢卿的劇作《趙盼兒風月救風塵》,也被稱為古典IP的重寫。而在他看來,《大誥》是古典IP中最冷門的。
《大誥》是朱元璋用了兩年時間親自寫定的「重大刑事罪案啟示錄」,用意在於警示官民,重典在前,不要重蹈覆轍。史書上定義《大誥》為「刑典」,但它跟《大明律》不同,不是成文法,而是判例匯編。在洪武時代,《大誥》每家必須有一本,有者犯罪減刑,無者加刑甚至流放海外永不令歸。
諶旭彬為何選了最冷門的IP來研究呢?他在「雲」做客天一文化講壇,接受香港文匯報記者採訪時表示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這些年讀到過一些論文與專著,發現它們常直接引用《大誥》的內容,不假思索地接受朱元璋的敘述,然後以之來說明、分析洪武時代的種種現象。我覺得這種做法有點問題。畢竟,《大誥》究其實質乃是一種宣傳品。第二,這些年也讀到過一些通俗明史讀物,有些還相當流行。這些讀物大多有個共同點,就是熱衷於講述朱元璋這樣的帝王如何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在這種敘事模式的影響下,對四編《大誥》的認知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許多人覺得《大誥》裏那個嫉官如仇、嫉吏如仇、嫉富如仇的朱元璋是真實的,值得頌揚和尊敬。」
諶旭彬認為,被帝王的宣傳話語帶跑,與帝王的雄圖霸業共情,這是歷史寫作的歧路。所以就有了這本以四編《大誥》中的小人物為主角的《活在洪武時代》。「我希望通過這本書,跳出朱元璋的宣傳話語,勾勒出洪武百姓遭遇悲慘命運的真實邏輯。」
書寫小人物 還原案件本來面貌
諶旭彬強調,新書的主角不是朱元璋,而是朱元璋四編《大誥》筆下的那些「洪武愚頑」。所以,書裏沒有帝王將相們的雄才大略,只有被統治者們的輾轉騰挪。
「愚頑」和它的同義詞「頑愚」、「頑民」與「姦頑」等,是四編《大誥》裏極常見的詞彙。在朱元璋的語境裏,「洪武愚頑」指的是那些生活在洪武時代、既愚蠢又頑固、不肯接受朝廷教化的「不合格的被統治者」。他們遍布在洪武時代的各個角落,其身份可以是官員、胥吏與兵卒,也可以是農夫、商賈、工匠與讀書人,甚至還包括僧侶與道士。
然而,《大誥》中的許多案件,除了朱元璋提供的「事實判斷」之外,已很難再找到更多的直接史料。畢竟,這些案子的主角只是普通的底層百姓,本就不屬於舊式史學的記錄對象。諶旭彬為了對案件「重審」,選擇了從補足時代背景的角度入手。
「為了維持謊言,就不得不撒更多的謊。這是所有政治宣傳品無法迴避的通病,《大誥》自然也不例外。」諶旭彬反覆通讀四編《大誥》,「只要反覆通讀,就很容易發現朱元璋的敘述經常發生矛盾,無法自圓其說。要針對約兩百樁案子將謊言說得天衣無縫,再如何天縱英才,也是幾乎無法完成的任務。」
而且,儘管《大誥》裏提及的許多小人物在別處完全找不到蹤跡,儘管他們的名字和遭遇被朱元璋記錄下來純屬偶然,但這些小人物所陷入的困境,在洪武時代往往不是個案,而是現象。「是現象,就可以通過補充其他相關材料來補足歷史背景,重構邏輯鏈條。」
唯一「迎合受眾」的是寫作力求通俗
諶旭彬對歷史的研究與角度的選擇從來不是因為個人喜好,「我不鍾情中國歷史上的任何朝代。我思考與寫作的慣性是『反思』。」在他看來,總結歷史與傳統中有多少好東西的研究和通俗寫作已經很多,這類研究與寫作造就了許多「朝代粉」「帝王粉」。在互聯網上,有人擁護李唐,有人歌頌趙宋,也有人迷戀朱明;有人喊秦始皇「政哥哥」,有人呼唐太宗為「民民」,也有人視朱元璋為「我家重八」。
而諶旭彬直言自己不喜歡這類東西,無法與這些帝王們共情,也無法與他們的朝代共情。「我更關注底層百姓在他們治下過着怎樣的生活,以及為什麼會過着這樣的生活。」
他甚至自嘲道,自己在「迎合受眾」這件事情上,大概是完全失敗的,「各路朝代粉、帝王粉、傳統文化粉皆對我們不滿。甚至於『明粉』前一天剛剛罵完我們是『清粉』;後一天『清粉』又跑來罵我們是『明粉』。」
諶旭彬說,唯一值得提的「迎合受眾」之舉,是他對寫作的要求是盡力保證通俗,盡力確保讀者即便沒有多少歷史常識方面的積累,也可以無障礙地讀懂文章。
「臧往以知來」 回歸歷史常識
對於各種平台上不時出現的關於某些歷史人物或者事件的「情緒化」表達,諶旭彬並不認可,他一直主張要回歸歷史常識。
諶旭彬說他一直很信服前輩史家呂思勉先生的一段話。呂先生說:「研究歷史,有一件最緊要的事情,便是根據現代的事情,去推想古代事實的真相(根據歷史上較為明白、近情的事情,去推想糊塗、荒誕的事情的真相)。這麼一來,自然見得社會上古今的現象,其中都有一個共通之點。得了這種原則公例,就好拿來應用,拿來應付現在的事情了。所謂『臧往以知來』。歷史的用處,就在這裏。倘使承認了歷史上有一種異乎尋常的人物,譬如後世只有操、莽,在古代,卻有禪讓的堯、舜……那就人的性質,無從捉摸;歷史上的事實,再無公例可求;歷史可以不必研究了。」
這段話當中,讓諶旭彬感觸最深的,是「根據歷史上較為明白、近情的事情,去推想糊塗、荒誕的事情的真相」一句。這是呂先生基於對史料的揣摩、對現實的認知和對人性的體察,而得出的經驗之論。「我覺得是回歸常識的關鍵。其實,呂先生是在鼓勵人們自現實中更深刻地理解歷史,在歷史中更深刻地理解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