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子寧
比起其他方言,粵語不可謂不生猛。除了香港、澳門,廣東省電視台的不少頻道直接用粵語播報,節目從新聞到電視劇應有盡有,廣州、深圳等地的地鐵也要用普通話、粵語、英語輪番報站。與之相比,另外一座南方大城市上海,其方言就沒那麼凸顯了,電視上只有少數娛樂導向的節目如《老娘舅》使用滬語,而在地鐵上加入上海話報站的提議更是多次以時間不夠等理由被拒之門外。
中國方言眾多,何以唯獨粵語能興旺發達,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和普通話分庭抗禮呢?
廣東嶺南古民居鍋耳屋粵語白話文如何書寫?
但凡一種語言想要上位,有書面形式至為重要。歷史上中華文化圈長期把以上古漢語為基礎的文言文作為正式書面語,雖然唐朝以後白話文開始發展,但它主要還是應用於非正式的文體,如小說、戲曲等,各類其他方言仍然處在可說不可寫的窘境中。
諸種南方方言真正進行書寫上的嘗試是到了清朝後期才開始大規模出現的。而在為數眾多的方言入文嘗試當中,粵語凸顯出一項巨大的優勢──書寫容易。
粵語分佈於整個漢語區的最南端,遠離中原。但是它除了吸收過一些當地土著詞彙以外,在其他各方面都堪稱規整。
語音上,廣州話能分中古漢語的六個輔音韻尾,四聲各分陰陽,也極少有吳閩方言保留的中古早期甚至上古漢語語音的特徵,可謂是很好地繼承了中古晚期漢語的特點。宋人已痛感「四方聲音多訛」,朱熹卻贊同「卻是廣中人說得聲音尚好」,他認為粵語音正,是因為粵音從中原正音中心所在地洛陽地區的洛音繼承了許多特點。
詞彙層面上,粵語雖然在諺語俗話方面極其豐富,但絕大多數都是漢語來源,只是和北方的用法不一樣罷了。如北方人說「挑剩下的」,粵人則用「籮底橙」比喻;北方人說「叫人討厭」,粵人則說「乞人憎」,找出正字書寫完全不成問題。
西方傳教士衛三畏在《漢英韻府》中甚至說寧波話中無字可寫的土詞多過粵語十倍。彼時西方傳教士忙着創製各種方言羅馬字用以傳教──當閩南白話字、閩東平話字乃至蘇州話《聖經》大行其道時,很早就和西方接觸的粵語區卻沒有流行的粵語羅馬字。就連教會的粵語教材仍舊老老實實地用漢字,試圖避免改用拉丁字母書寫容易遭遇的種種社會阻力。
傳教士為了傳教熱衷於學習方言,衛三畏的《漢英韻府》算得上一本大方言讀音字典。粵語白話文就這樣在晚清民國時期開始發展成熟,其中粵劇的功勞不可小覷。早期粵劇使用所謂的「戲棚官話」演唱,其音略近桂林官話,劇本也以淺顯的文言寫成。但是隨着20世紀早期粵劇改革,唱腔中越來越多地使用粵語,與之相應,粵劇劇本也有了書寫粵語的需求,很多早期粵語白話文正是粵劇的劇本。
話雖如此,和官話白話文裡面有不少於古無據的字(如「這」、「甚麼」)一樣,粵語中也存在一些難以書寫的詞語。
相對官話白話文來說,粵語白話文創製比較倉促,顯得有些粗糙。很多粵語字都採取「口」旁加上同音字或近音字的方法來充數,如咗、呃、嚟、喺、咁、哋等。顯然,當年粵人對於考求其本字這樣費時費工的行為沒有多少興趣,如粵語問「誰」的時候有種說法叫mat1 seoi2,本字其實是頗為雅致的「物誰」,但通行的寫法則是「乜水」,只是借了這兩個字的音而已。
《分韻撮要》是粵語最重要的韻書之一,後來更是被傳教士用拉丁字母注音,編成《英華分韻撮要》,作者仍是衛三畏。饒有趣味的是,粵語白話字本身就能反映其歷史不長的特點。例如「嘢」在廣州話裡說je5,意思是東西,和野同音,但實際上這個詞在18世紀以前的早期廣州話裡和野並不同音,它在粵西和廣西的不少粵語裡至今仍讀nje5,這恰恰說明了粵語白話文之「野」。
作為一種主要出現於非正式場合的文體,粵語白話文在使用上也頗為自由。當下粵港年輕人的粵語白話文中,不但cheap之類的英語借詞隨處可見,就連早有約定俗成寫法的「啲」都有不少人不寫,而直接以D來代替。
儘管粵語白話文始終有那麼點野路子,也不常在正式場合使用,但到底讓粵語有了相對成熟的書面語,提高了自己的地位。而在正式場合,機智的粵人想出了一個很巧妙的辦法──用粵音讀國語白話文,於是我們就聽到在粵語歌曲《上海灘》中,「是」還是si6,不是「係」;不還是bat1,不是「唔」。這樣一來雖然地道的粵語未必能上得廳堂,但是粵音則毫無問題。
《上海灘》男女主角劇照。此劇於當年推出,紅遍華人地區,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香港粵語文化是如何在內地傳播的?
有了這樣良好的基礎,粵語只能說具備了成為強勢方言的可能。但具備這種可能性的方言也不只有粵語一家,成都話、上海話等或多或少也具備一些這樣的特質,甚至在某些方面更有優勢。
粵語內部的方言差距並不小,距離廣州沒多遠的東莞說的是莞寶片粵語,東莞人和廣州人溝通起來就很費力。對於上海話而言,北到常州、南及台州的使用人群都能用其較為流暢地「軋山河」(即侃大山),而成都話的使用人群更可以在川滇黔三省大部分地區交流無礙。其實粵語之所以能發展到如今的地位,主要還是依靠香港這個「大殺器」源源不斷地輸出文化產品。
香港開埠不久,港人就採納了粵語作為主要的交流語言,但是彼時一方面流行的文化產品如戲曲等很難大規模傳播,另一方面作為一個邊陲小鎮,香港並不具備輸出文化產品能力。一直到「二戰」以後,隨着廣播、電影、電視在中國的發展和香港自身地位的提高,香港的文化產業才開始了大規模外銷。
當時香港吸納了大量的內地移民,文化界尤甚,因此香港的傳媒產業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可謂五彩紛呈,並不只是以粵語為主。除了粵語,當年香港廣播電台還用閩南語、上海話、潮州話等方言播音。電影方面,由於國民黨時期推行閩南語,1937年後更是嚴令禁止拍攝以粵語片為代表的方言片。因此從上海南下,並佔據香港電影產業大頭的各電影公司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幾乎只拍攝國語片。
廣東習俗:舞龍舞獅表演雪上加霜的是,早期粵語電影多以粵語長片的形式出現,粵劇長片尤其受到觀眾的喜愛。因為對那些鍾情粵劇又囊中羞澀的觀眾而言,看粵劇長片既可以飽覽大佬官們的風采,又比進戲院捧場看戲便宜得多。但傳統戲曲由於節奏冗長,不適應快節奏的現代生活,吸引力漸漸下滑。隨着港人對粵劇興趣的減弱,作為粵語長片頂樑柱之一的粵劇長片也慢慢走向衰落。
1968年,由粵劇名伶任劍輝和白雪仙主演,投資一百五十萬港幣,歷時四年拍攝而成的粵劇長片《李後主》上映,雖然創下了當時的票房紀錄,但終因成本巨大而虧損嚴重。20世紀60至70年代之交的粵語電影一度近於銷聲匿跡,1972年全香港甚至沒有拍過一部粵語電影,粵語節目只是在電視上尚佔有一席之地。
1967年香港發生「六七暴動」,暴動後港英政府開始重視香港華人的文化生活,遂決定扶植以粵語為代表的市井娛樂文化,鼓勵市民多賺錢少鬧事,開開心心生活。在此期間,學校國語教育逐漸消亡,而上海話、潮州話等地方方言媒體也逐步關門大吉。進入70年代後,以粵語為母語的移民後代長大成人。粵語電影開始復興,更被電視反哺,擺脫了之前粵語電影或是俚俗,或是粵劇片的套路。粵語也從一門地方方言徹底完成了雅化上位的過程,製作精良的香港電視節目更是飽受歡迎。
馳名海內外的廣式點心彼時的內地電視節目宣傳味較濃,在趣味性、娛樂性上難以和香港電視節目匹敵。於是,珠江三角洲的居民紛紛藉助地理優勢架起「魚骨天線」接收香港電視台的信號。粵地「魚骨」林立的狀況起初令人頗為不安,1980年,《羊城晚報》甚至在《「香港電視」及其他》一文中聲稱香港電視乃是「心靈的癌症」。但從1992年開始,廣東省電視網絡正式轉播香港電視節目,粵語電視節目就這樣名正言順地在廣東落地播出了。
香港輸出的電影、電視節目影響力非常大,幾十年間,澳門本地的香山粵語被洗成了廣州粵語,廣東省內粵語區的群眾也普遍通過電視學會了廣州腔,甚至於客家、潮汕等地不少年輕人也學會了粵語,粵語在嶺南的通達範圍大大擴張,最終成為了在中國影響力僅次於國語的語言。
不過隨着國家推廣普通話力度的不斷加強,廣州媒體已然驚呼「好多廣州細路唔識講白話」(很多廣州小孩不會說粵語),粵語的強勢地位在歷史上可能終究只是曇花一現的景象而已。
延伸閱讀

《東言西語:在語言中重新發現中國》
作者:鄭子寧
出版社:香港三聯
出版日期:202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