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舜
銀鉤一曲下東牆,靜對狻猊小篆香。
容易流光秋又至,知伊心事在何方。
蔡德允(1905-2007),香港著名女性古琴家。1905年生於浙江吳興,三歲時隨父母遷居上海。自幼學習詩詞、書法,涉獵各種中西樂器,愛好崑曲。先後就讀於上海南洋女子師範學校、慕爾堂高等專修學校,畢業後留校任教。1928年與沈鴻來成婚,翌年誕下獨子沈鑒治(1929-2019)。
抗戰爆發未幾,沈鴻來被派往香港鹽務局分支辦公室任職,於是攜妻兒前往。為幫補家計,蔡德允到某法國銀行擔任秘書,沈鑒治則就讀於九龍拔萃男書院。1941年,始師從沈草農(1892-1972)習古琴。同年香港淪陷,舉家返滬。1950年,全家再度移居香港。蔡德允時常參加本地文士雅集,1964年起,長期擔任新亞書院國樂會導師,同時私下開班,傳授琴法,甚至著名國學大師潘重規(1908-2003)也曾親炙蔡氏。2002年,獲港府頒授銀紫荊星章。2006年,香港浸會大學授予榮譽大學院士。
曾從蔡德允學古琴、又為其撰寫傳記的榮鴻曾說:「老師年輕時曾教書,文筆流利和字體娟麗,做過文書工作,隨後的日子也只是服侍丈夫和教養兒子,典型賢妻良母。在社會上無權無勢,與歷史上的文人群有天淵之別,但是卻擁有文人琴家優秀的傳統:精緻文化的修養和不以彈琴博取名和利的哲理。她一生不追求物質奢華,只為自娛而遨遊於琴、書、詩、畫、和崑曲中。」(〈蔡德允老師的文人琴氣質〉)沈鑒治則回憶母親道,她是「中國最後一代文人少數的倖存者」,「儘管時代變遷,仍然可以保留優良的價值觀」,「她彈琴的『愔愔室』是一個棲身避難之所」。
2003年,蔡德允應門人之邀,將詩文手稿裒集成書,交由浸會大學出版。全書線裝兩冊,收錄1950至70年代之詩詞文手稿約250篇,主編劉楚華教授在〈編者語〉中寫道:「吾師手寫《愔愔室詩詞文稿》,素密不示人。同門晚生,十餘年前始知詩稿秘藏,曾多次請求發表而未果。至世紀新歲,繼《愔愔室琴譜》集《蔡德允古琴藝術》面世之後,幸得愔愔室主人同意編印出版,從今而後,海內生友及詩詞書法愛好者,得以賞覽作者詩心、琴心與翰墨風神,是書亦可為香港藝術界、琴壇、古典詩壇,為一代中國文化人之努力,留一明證。」
蔡德允在《愔愔室詩詞文稿》自序中,談及自己的創作淵源云:「自幼年讀書即愛好詩詞歌賦,尤喜吟誦,惟未興學習之念。後偶讀《白香詞譜》,閱之趣味盎然。遂日夕研讀,習之久矣,書中詞句,乃一一熟諳。該書於每闋詞之格式、作法、平仄、押韻皆解釋詳盡,又附錄詩韻,因得以逐步自學,始試填詞。嘗以所做呈示慈親,頗得鼓勵,自此醉心寫作。每趁空暇,即於心中造句,復就生活日常所見所感,盡託於詞,先填其體製短者,久之,遂能作較長之篇。」對於今天古典詩詞愛好者而言,這段話也可奉為創作之門徑。
誠如蔡氏所說,這些詩詞「泰半為遣懷之作,不外藉以寄意抒情,言志述懷而已,其中所及之悲歡離合,亦僅一己之感觸,未嘗有發表於世之想」。正因這些作品大抵皆以日常經歷為主題,不加文飾,反而更能反映出作者真實的心態。如〈憶江南〉云:
歸去也,征路似天長。待得江南花再好,相逢未必舊時芳。惜別最神傷。
此旅居香港初期,懷念江南故鄉,抒發「有家歸不得」之感嘆。當下歸途漫長無際,乃因時局導致咫尺天涯。而他日即使有機會重回故里,大概也物是人非,不復當年景況。花猶如此,人何以堪?這無疑是最令人神傷的。又如〈浣溪紗〉云:
蕉萃年來筆一枝,掃眉猶嬾況填詞。箇中消息沒人知。◎嬾卷蝦鬚香燼後,怕窺蟾魄夜闌時。自憐青鬢欲絲絲。
這首從另一方面描摹懷鄉之苦。古人云「女為悅己者容」,但作者卻在上片自言因鄉愁煎迫而無心妝扮,遑論提筆創作。第三句賣個關子,讓讀者有興趣從下片進一步了解「箇中消息」何在。下片「蝦鬚」一典,可參清人沈初《西清筆記.紀庶品》記載:「寶笈所藏手卷,嘗啟匣見有小簾卷之者,細滑微黃,云是蝦鬚簾,能辟蛀。」原義是一種由蝦的長鬚織成的小簾,此處泛指窗簾。「蝦鬚」、「蟾魄」兩句屬對甚工,不過在文義上卻並非完全對稱。其意為:在爐香燃盡後,也懶得捲起窗簾,因為怕在夜闌時分覷見窗外的明月。故而這兩句由於辭藻華麗,看似對稱平整,實際上卻具參差變化之致。不僅如此,第三句又深一層補充了第二句「怕」的原因:自己兩鬢漸霜,面對團圞月光卻無法歸鄉,情何以堪!蔡氏詞作章法之嚴密,可見一斑。
再者,這些詞作中的鄉愁未必僅以「不著一字」的方式呈露,有的還對往事作出了仔細追憶。如〈踏莎行〉小序:
先父在日,喜阿母親製蟹粉。雖不勝酒,亦淺飲小杯為歡。菊盛時,廳事階前陳列殆徧,以其種多而色繁也。人事滄桑,今皆無有矣。撫今追昔,能不慨然!
述及父母家中秋日品蟹賞菊之樂,歷歷在目。如此便是甚佳的小品。而詞作則云:
白露橫江,水葒繞岸,是誰斟得香醪滿?紺螯紫醋列尊前,無言獨立荒階畔。◎憶菊神傷,思親淚斷。當年樂事而今變。風前空對夕陽紅,黃花不栽深深院。
上片色調如畫,戶外有深秋的白露、河邊的水葒,室內則有紺紅的蟹螯、烏紫的香醋,斯情斯景,令人神往不已。然而,作者不待上片結束,便轉入「無言獨立荒階畔」一語,讓詞意由歡愉轉入悽愴。當年家中的臺階擺滿各色菊花,而今暫時棲身的住所階前卻是一片荒蕪。下片因憶菊而點出思親之念,沉思往事,佇立斜陽,深秋庭院卻不見一瓣菊蕊。「黃花」後二字原作「苦憶」,塗抹後改為「不栽」,誠然更佳:其一,「憶菊神傷」句中已有「憶」字,不宜重複。其二,「苦憶」二字下筆太重,改作「不栽」二字後,今昔相勘之意盡在不言中,可謂四兩撥千斤。
此外,蔡氏詞作並非獨沽婉約一味,也偶有變徵之音。如〈臨江仙〉云:
血濺玄黃爭戰後,堪憐白骨深閨。鯨吞蠶食願成灰。男兒羞未死,人唱凱旋回。◎天際幾行歸雁影,故山鄉夢悽迷。同袍相向不勝悲。漫漫東望極,衰草泣斜暉。
此詞雖無小序,卻不難發現是悲憫士兵陣亡、骨肉離散。蓋蔡氏早歲親歷內戰、抗戰,耳聞目睹的人間慘劇不在少數。晚年追憶,遂有感而發。當然,也有一些從側面反映戰爭記憶者。如詠櫻的另外兩首〈臨江仙〉,其一題為「日人三井舊居觀櫻花」:
不為移根勞客夢,依然開向深春。可堪蠟屐認苔痕。銀河兵甲洗,回首總銷魂。◎窘步驚心頻反顧,蒼茫一片香雲。夕陽斜照水粼粼。勝游人去也,花雨自繽紛。
日人三井旅居之際,在住處植滿櫻花,以慰鄉愁。戰後人去樓空,但櫻花依舊,成為景點。但在作者眼中,櫻花卻令人回憶起當年的戰爭,哪怕走在香雲花雨之中,也依然「窘步驚心」。其二題為「觀櫻花方謝」:
薄暈染成花朵朵,而今飛遍池塘。故宮春夢落他鄉。斜陽魂欲斷,飄泊認殘妝。◎憶否東皇曾賞識,臨流應自悽惶。爭知高格耐冰霜。孤山芳信好,南國佔春光。
上片略謂春色將闌,當櫻花的落瓣點滿池塘,令人感到憂傷。下片「東皇」一語雙關,既謂櫻花乃春之化身,深受春神(東皇)鍾愛,又謂其為日本國花,為天皇所賞識。但而今流水落花春去也,洵非往時可比。最後三句筆鋒一轉,謂櫻花再好,畢竟只能在春色中開落,不如梅花耐寒之高格。曲終奏雅,作者拳拳之念,躍然紙上。
蔡氏對香港生活的書寫,為數較多的大概是與琴友詩朋的聚會唱酬之作。如有一首七律題目較長:〈丙申清明前四日,與鴻來及琴友呂振原君應名琴人吳純白、徐文鏡二公之邀,同遊沙田萬佛寺赴月溪法師琴約〉。詩曰:
猗猗綠竹通幽徑,直上浮屠萬佛前。
出谷疎鐘無俗韻,參天古木有荒煙。
絲桐外譜高僧傳,香火中叨一飯緣。
若是眾生齊福分,山居我亦要參禪。
全詩於冷麗色澤中透發出喜悅之情,收結處更不無俏皮之意。可見唯有沈浸在古琴的韻律中,詩人才能暫時釋開胸中的鬱結。
自2003年《愔愔室詩詞文稿》出版未幾,筆者即向圖書館借閱;得知作者已過期頤之齡,感佩不已。稍後拜讀北大葛曉音教授讀後感,對此蔡女士詩詞有了進一步認識。早前幸得劉楚華所長贈以詩詞集一函,無任欣喜。恰逢張灼祥校長傳來為榮傳所撰之書評〈琴人與詩畫――記一代女史蔡德允〉,相互參閱,洵可樂也。
(古詩講略八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