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陽涵
一個人很難記得當夜的夢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正如我不記得是怎樣坐在尖沙咀的海邊,已經深夜打烊的餐廳外面的沙發上,和你坐在一起的。
“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風;記得那人同坐,纖手剝蓮蓬。”我應該記得這首詩,這晚和你同坐的感覺。但我卻沒有想起這首詩,而是想起了良寬和尚的偈:盜賊留下,窗邊的月。盜賊把什麼都偷光了,只留下窗邊的一盞月如燈。
這天晚上的風很涼,穹宇幕布滔滔如河,空行之月如弓如弦,在紫黑色的雲霧紗織之中,滲出朦朧的金色輝光。恍兮惚兮,波光迷離,天地虛實,鏡像顛倒。宵間中月好像地井裡打撈出的水月倒影一般,而地上的我們才是鏡宮裡的月上世界,虛無幻渺得近乎失真。
我想在月下看清你的面容,是不是如《發如雪》唱的那般,月光照耀你的烏髮,白雪般熠熠燦爛?然而並沒有,你的頭髮隱入墨色的深夜之中,五官和面孔在餐廳裡面玻璃燈燭的顯映下,有洇墨不收的況味,彷彿月下思眠夢境中遇見的人,名因姓果俱不真切。只有一個你在這兒,而天地都被盜走了的感覺。月下世界,雪滿梁園,花覆肩頭,亦當算,一起白首。這就是為什麼,我特別想看,你的頭髮變白了沒有。然而並沒有。我像偷月的盜賊一樣,咚咚直跳的心情,多怕被你知道。
“你知道,春天是什麼最好?”也許是我害怕你發現我偷摸觀察你的頭髮,才故意出聲問你。你抬起頭,望著夜中的下弦月,意識到了什麼。
今時今夜是二月,正是梅香暗浮、騷潮沖湧的春季。已然後悔的我,錯過了告白之月,只有幽幽無言地坐在窗邊,浸潤在這春暗明滅的文學之夜。
“春日是破曉最好。”這是《枕草子》的第一句,地位相當於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作為詩三百之首的發句。在春色朦朧的夜裡,反故意拿出春曙的文題來試問你。我心下忐忑地等你接過清少納言的歌合典故,你卻搖頭茫然不曉。
希望你不是故意地裝作不曉吧。
我失望而惆悵地哀歎,風雅之人,真無法學。心底裡無由升起了櫻吹如雪的失落。此刻,該當是夜櫻綻放的時節吧。香港固是無櫻之城,花月感動卻像在夜櫻之下發生的千萬憾負。春曉之外,還有生物股長在櫻色搖曳下的清澈唱腔:“花是櫻花,你很美”。“花美不過櫻,最美不過君”。“君”(你)是一個很輕的稱呼,像櫻花瓣飄落在水面上輕輕搖盪的質地,光聲漿影中的水草中,在故意划得很慢的木舟上,如果不用再稱呼你為“你”,而是“君”的話,我們的關係會變得怎麼樣?我在這月下你的身旁,一廂情願地想了好久,卻害怕讓你知道我想像出來的結果。
春夜、月光、夢影,過去一起看過的神像、詠過的春歌、蹈過的夏篝火、遊行隊伍中的賀茂祭、下雪的清晨,收到遠方故人寄來的信裡講的無常懷述,紛紛落著雪和木屑的氣味,在那夢外的世界猶有殘存。這些發生於星羅萬象間的久遠傳說的感動,發生於月下海水邊模模糊糊的愛情故事,發生於像今天這樣的春夜中的對話和約定,如浪潮漫湧,如風笛橫吹,如陌上雲開,如此接近而熟悉。
來源:《港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