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佟麗霞
五歲的兒子一直在追問姥姥的事,我則小心翼翼地迴避。我在尋求一種更合適的方式,好讓幼小的兒子能沒有陰影地接受死亡的概念,也讓自己在不得不面對死亡的時候,學會用另一種方式懷念母親。
這事做起來並不容易。
兒子最初問起姥姥去哪兒,我告訴他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兒子問我電話號碼是多少,我只能說這個地方沒有電話,也不讓孩子去。兒子似乎認可了這個地方,並沒有再追問,只是自我批評地說了一句:“是不是讓我給氣的?我太淘氣了。”
從那以後兒子不僅自己乖巧了幾天,還對全家人進行了管束:姥爺不許出去玩牌,互相不能大聲說話,姥姥的房門永遠打開著……因為他認為都按姥姥喜歡的方式做,姥姥就會很快回來。顯然一切都成枉然,但我還是願意按照兒子的要求去做。母親的逝去讓我開始珍惜身邊的一切,甚至過去那麼多不如意,那麼多不開心,那麼多平淡的東西,都在我心中充滿柔性的光澤。我不想多講話,心裡腦裡全是母親的影子。在失去母親的日子裡,對不可把握的生命我有了更多的理解。只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像個軟體的蝸牛,縮在深秋的風裡不能自拔。
而與姥姥感情至深的兒子並不因此而放棄追問,他煞有介事地問我:“你有姥姥、姥爺嗎?”我說:“我只有姥爺,沒有姥姥了。”“你姥姥呢?”“我姥姥死了。”
兒子突然流出淚來。我詞不達意地說:“我說我姥姥,又沒說你姥姥。”這話也許安慰了兒子,他止住了淚,一本正經地問我:“媽媽,你知道我最怕什麼嗎?”我只知道兒子最怕的是白雪公主中的壞皇后,還有101斑點狗裡不斷追殺花斑狗的庫伊拉,但兒子卻對我說:“媽媽,我最怕死亡。”沒想到我極力避開的這兩個字,卻最先從兒子嘴裡明明白白地說出來。面對怔怔的我,他又接著說:“1890年開始,因流感病毒的爆發造成全球數千萬生命死亡……”這是一則推銷感冒藥的廣告,也許一則無關緊要的廣告真能替代我回答死亡這個難題。兒子回答:“死亡就是獵人殺死獵物,小明家的狗消失再也見不到,反正都是壞事。”
“有時死亡也是一件好事,它還是一副藥,能治疼。有的人生病了太疼了,吃了這副藥就好了。”我希望兒子能明白,更希望自己能慢慢地接受,死亡有時並不是一件太壞的事。在病痛無法治癒的時候,能安詳地離開這個世界,是一件有尊嚴的事,但幼小的兒子能理解嗎?
一次,正歡天喜地看動畫片的兒子突然大放悲聲:“雪人死了,雪人死了!”螢幕上潔白的雪人,正在陽光下化成水和蒸氣,也許這是一個向他解釋死亡、承受離別的好機會。我握著他的小手說:“死就是飛到天上,流到河裡,滲到地裡了。但不要緊,她還會經常回來。你畫她,她就在你的筆下;你想她,她就在你的心裡。人要是死了,也一樣。人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但還活在我們的心裡,活在照片上。”兒子突然憤怒地說:“照片上的姥姥不會說話!”
前些日子,母親養的木蘭出人意料地開花了。我想,也許這是母親怕我們太孤單,在清冷的日子裡來陪伴我們。
你愛一個人,她就不會死。我也慢慢懂得,活著就是不斷失去親人的過程。我們應該做的不是在失去中咀嚼痛苦,而是在擁有時學會珍惜,要珍愛生活的每一天。
我將兒子小小溫暖的身體抱在懷裡。我知道兒子終會長大,而我也會慢慢老去,終有一天我和他也將會分開。但死亡只能讓我們落淚,淚水會化成生命的甘露,令生命之樹更加蓬勃。而每一天,我們都在樹蔭之下,用親情和愛溫暖著彼此。
來源:港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