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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副刊|熊佳林:爺爺種到土裡去了
文|熊佳林
我的爺爺種到土裡去了。
湯八斤說起他未曾謀面爺爺,是這樣描述的。從湯八斤記事起,他就追問我的爺爺呢?開始他把別人家的爺爺當成自己的爺爺,跟著別的小孩叫。過了段時間又醒悟過來,小小的臉上一片茫然。他對於“死”的概念總是糾纏不清,也不懂為啥人死了就見不到了。到四歲的時候,有一天,他突然總結出來了:爺爺種到土裡去了。
湯八斤第一次回到湯店村的時候,還走不穩,屁股上綁著尿片。他扶著院子裡的樹,搖搖晃晃地邁開了腳步去探索,喜滋滋地扯著青柿子的果子,拖著小鏟子刨土塊沙粒,撿小石頭砸人,追趕比他還高的鵝鴨,扯小狗尾巴,樂得口水掉得老長。
一個白白胖胖、寬面闊耳的小子,樣子像門上貼的年畫娃娃。他像一粒飽滿有力的種子,喝飽了陽光雨露,將在湯家的族譜上發芽,長成茁壯龐大的根系,把家族的血脈基因在大地上蔓延擴散。每個湯家的孩子,基本都延續了家族一式一樣的單眼皮,小眼睛眨巴眨巴的樣子都是一樣的。奶奶已經很老了,她試圖著去摟抱像泥鰍一樣活蹦亂跳的八斤,但是抓不住。他只是對奶奶四隻爪子的拐杖感興趣,時不時偷偷溜過去摸一下。奶奶的眼睛也慢慢看不太清楚了,她用最大的努力追著湯八斤看——恍惚時光又回到從前,這個小孫子和她幾十年前的兒子活脫脫一個版本,流年偷換。
湯八斤爬到木床的最高處,顫巍巍地站起來,胖乎乎的小手摸到了木櫃子的邊沿,那上面一層厚厚的灰,一扒拉五個手印子。在木櫃子頂上,有一個畫框,裡面有一張黑白照,那是湯八斤第一次見到爺爺的模樣,但是他一點也不陌生。爺爺的樣子,在爸爸、叔叔、叔爺他們的模樣裡都找得到影子。
湯八斤能走能跑的時候,奶奶就老得躺在床上動不了了。湯八斤叫聲“奶奶”又清脆又嘹亮,圓潤的小手拉起奶奶枯槁如樹枝的老手。奶奶消瘦得驚人,像一片枯萎的樹葉子輕飄飄地躺在床上,好像風一吹隨時都會走。奶奶吃得越來越少,只剩下皮包骨,但靈魂是清醒的,她從身體深處吸足了一口氣,叫著八斤的名字。
氣若游絲的奶奶像一盆將息未息的碳火,終於只餘下餘溫和灰燼。奶奶咽氣的時候沒能等到湯八斤回來。她那被身體拖累得無比沉重的魂魄,終於擺脫了蒼老身軀的壓迫,好像扔掉了一件舊衣,輕快地穿行在盛夏湯店村肥沃的大地上。大雨傾盆,奶奶的身體躺在泥土地裡,雨水澆澆,又生出了別的枝節。夏天的湯店村熱鬧得很,各種各樣的植物花草忙於佔領田野的空地,一個晚上就要竄高好多;扁豆禾苗棉花秧子忙於結果實,滿池塘的青蛙、蚱蜢忙於戀愛產卵,螢火蟲滿處飛。
奶奶的墓就在爺爺旁邊,這是早就選好的位置。湯店村的祖先都是這樣安葬在離屋不遠的田野裡,每個墓都挨得很近,好像這樣便於隨時串個門,吆喝一桌麻將。他們彼此都是兄弟、父子,血脈相連,永不分離。
來源:《港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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