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全球政治和军事霸权建立在美元霸权上,在世界范围推行美元霸权是美国维护自身利益、打压胁迫其他国家的惯用手段。由于“美元武器化”不断被滥用,引起包括中国在内许多国家的不满与担忧,国际社会要求改革现有国际金融体系的呼声越来越高。近年来,中国采取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系列举措,其他国家也纷纷谋求新的金融替代方案,“去美元化”取得了初步成效。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主导的“一币独霸”局面和国际金融版图终将被彻底改变。
文| 香港 劉兆佳
人民幣國際化主要目標是推動國際貨幣
多元化進程和削弱美元霸權
過去二十多年來,特別在2008年爆發全球金融海嘯後,“人民幣國際化”過程不斷加速。由於這個過程對美元霸權乃至美國霸權構成越來越明顯的威脅,無可避免已經引起美國政府的關注和擔憂。不少美國政客與專家認為,中國積極推動“人民幣國際化”的最終目標是要讓人民幣取代美元作為世界上的首要、廣泛使用和“難以替代”的國際貨幣,尤其是儲備貨幣的地位,但同時傲慢地相信中國此舉必將失敗,原因包括:人民幣尚未能夠完全自由兌換、人民幣匯價主要由政府而非市場決定、中國仍然實施相當程度的資本管制、中國的金融體系不健全、中國的金融體系缺乏廣度與深度、中國無法提供世界各國所需要的足夠人民幣數量、中國對私人財產的保障不足等。
不過,中國從來沒有表示要讓人民幣取代美元作為首要的國際貨幣和承擔由此而衍生的各種責任和代價。中國不可能像美國那樣通過巨大的貿易逆差、龐大的財政赤字、驚人的債務、極高的軍費開支、對外發動戰爭和濫發貨幣等手段向全世界提供源源不絕、但又不斷貶值的美元。中國希望見到的是一個多元化的國際貨幣體系,而人民幣則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國際貨幣。中國作為當今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和全球最大貨物貿易國,人民幣理應享有與國家經濟實力相匹配的國際地位和功能。歷史上,多元化的國際貨幣體系才是常態,因為一個國家的貨幣霸權通常不會持久,尤其是其他國家不會長期容忍“一幣獨霸”的局面。“人民幣國際化”的主要目標就是要推動國際貨幣多元化的進程。
“人民幣國際化”的另外一個目的,就是要聯合世界“苦美國久矣”的國家削弱美元霸權,阻止美國肆無忌憚和越來越多地運用美元和以美元為核心的國際金融體系作為武器來打壓、迫害、脅迫、懲罰和傷害其他國家,從而達到美國的政治或經濟目的。俄烏衝突爆發後,美國與其西方盟友對俄羅斯施加種種“極限”金融制裁,比如凍結俄羅斯中央銀行3,000億歐元儲備金和其主權財富基金、成立一個國際工作組追查和凍結俄羅斯在世界各地的資產、將俄羅斯主要金融機構逐出“環球銀行間金融通信協會”(SWIFT) 、沒收俄羅斯富豪在世界各地的財富等。一些由美國主導的國際機構,比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則經常以拒絕借貸或提供美元為手段,強制其他國家按照美國的要求進行對美西方企業和資本有利、但對本國利益和福祉有害的金融、經濟乃至政治改革與政權更迭。美國長時間不斷推行的、旨在利己而又犧牲其他國家(包括其盟友)利益的、不負責任的貨幣和財政政策,不但屢屢導致美國國內爆發金融危機,也因為那些金融危機的外溢效應而為全球帶來無窮的金融和經濟災難。因此,“人民幣國際化”能讓中國減少對美元的依賴,也能削弱美國對中國實施金融制裁的能力,從而達到在一定程度上和長遠而言“去美元武器化”的效果。由於美國的全球政治和軍事霸權建立在美元霸權上,因此“去美元武器化”也會達到弱化美國霸權的目的。從戰略和實際角度來說,要維護中國和其他國家的利益、減少來自美國的制裁和霸凌的損害,“去美元武器化”的目的並非要美國徹底放棄“美元武器化”作為打壓別國的手段,也不需要摧毀美元在國際上的首要地位,但要讓美國不能隨意和肆意把美元作為與其他國家鬥爭的“殺手鐧”。
越來越多國家怨懟和擔憂“美元武器化”被濫用
其實,“美元武器化”不斷被濫用,早已引起其他國家包括美國盟友的怨懟和擔憂。早在1960年代,法國財政部長瓦萊裡·季斯卡爾·德斯坦(Valéry Giscard d'Estaing)已經不滿美元享有“過度特權”(Exorbitant Privilege)。最近,法國總統馬克龍也談到了“美元的治外法權”(the Extraterritoriality of the US Dollar),並呼籲加強法國的戰略自主性。 2019年, 歐盟成員國推出了“貿易交流支持工具”(INSTEX)。該工具容許歐盟和伊朗之間的貿易無需使用美元並完全繞過SWIFT。專門研究美國制裁行為的學者阿加特·德瑪瑞斯(Agathe Demarais)注意到,當時歐洲的做法獲得其他國家的支持,俄羅斯、印度、土耳其、韓國和日本都對INSTEX表示感興趣。然而,在美國的反制下,INSTEX幾乎完全不能發揮作用,但這又反過來促使歐洲從戰略和長遠層面思考減少對美元的依賴。過去一段時間,一些其他國家也陸續採取不同方式規避或減少對美元的依賴,但由於那些國家的經濟體量有限,未能採取聯合和持久行動,而且又懼怕美國的報復,這些“小打小鬧”對美元霸權的衝擊非常有限。
然而,由於美國在過去二十年左右不斷以美元和以美元為核心的國際貨幣系統為武器來達到政治目的,對俄羅斯、伊朗、朝鮮和委內瑞拉等國家無情碾壓,越來越多的國家特別是那些受到或擔心會受到美國金融制裁的國家覺得使用美元或持有美元資產所帶來的政治風險越來越大。因此,減少對美元的依賴不單是源於經濟原因,規避政治風險也成為越來越多國家包括西方國家推行“去美元化”背後的重要考量因素。美國雪城大學政治學副教授丹尼爾·麥克道爾(Daniel McDowell)在其《踢走美元》(Bucking the Buck)一書中指出,那些認同美國外交和軍事政策的國家會較願意繼續支持美元霸權。相反,那些反對美國外交和軍事政策的國家,比如伊朗、俄羅斯、土耳其和中國,則會儘量減少對美元和美元貨幣系統的依賴並尋求其他“代替品”,而這些國家的數目正在不斷增加。
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國家正加快“去美元化”步伐
中國的迅速崛起和近年來美國對中國的遏制、打擊和制裁不斷擴大和升級,迫使中國不得不加快“人民幣國際化”和“去美元武器化”的步伐。作為一個龐大的經濟體,為了維護國家安全和挫敗美國的打壓遏制圖謀,中國對長期性挑戰美元霸權的決心和能力是顯而易見、毋庸置疑的,對削弱美元霸權的效用亦會越來越大。“人民幣國際化”所涵蓋的各種金融手段和行為極為多樣化,其實質是要加大人民幣的全球供應和擴寬人民幣的使用範圍。這些手段和行為包括:在可控範圍內開放資本賬戶、增加中國國債和各種人民幣投資產品和對沖手段的供應、建立以香港為首的離岸人民幣金融中心、與越來越多國家進行貨幣互換、在有需要時為其他國家提供人民幣、與其他國家開展貿易尤其能源貿易時更多使用人民幣和美元以外貨幣、引進數字人民幣、建立以人民幣為中心的“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统”(CIPS)、增加黃金儲備量、持續減持美國國債等。
中國不斷減持美國國債對“去美元武器化”尤其關鍵,原因是美國不斷通過發債來維持其低利率、高消費和高軍費。中國學者袁東認為,已然成為最大貿易順差國和最大外匯儲備國的中國,對美國國債的態度與行動變得至關重要。在中國反對美國霸權鬥爭已經異常明確並正面化的今天,中國不僅不可能增持美國國債反而還應減持,這是對美國國債市場以及美元的精準性重大打擊。事實上, 中國已經連續多年減持美國國債。中國持有美國國債規模的歷史最高點為2013年11月,達1.32萬億美元。相較於2013年的峰值,截至2023年1月,中國累計減持約4,606億美元,持有量減至8,488億美元,而這個減持行動仍未見底。
中國不斷拋售美國國債無疑已經引起了美國高度關注。當然,單憑拋售美國國債還不足以撼動美元霸權。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的行動能夠對美元霸權造成衝擊,並讓其他長期飽受美元霸權和“美元武器化”之苦的國家獲得鼓舞,增強他們“去美元化”的決心。與此同時,中國也能為這些國家提供道德上和實質上的幫助與支援。比如,中國可以向缺少美元的國家提供美元應急,而這些國家則可以向中國出售自然資源或農產品換取人民幣並用人民幣來償還對中國的債務。中國也可以向有需要的國家提供人民幣貸款或援助。在“去美元武器化”上,中國和其他國家有共同的訴求。可以預見,當美元被削弱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依靠美元霸權支撐的、西方主導的國際組織將難以再對其他國家“頤指氣使”。“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是美元霸權最終走向崩塌的最佳寫照。到了國際社會對美元的信心難以挽回的“臨界點”時,美元霸權將會如“多米諾骨牌”般迅速倒下。
最近一段時間,除了中國之外,一些其他國家也不斷採取措施減少對美元的依賴,“去美元化”進程正從幕後走到台前。比如:俄羅斯與中國的貿易越來越多使用本國貨幣,沙特阿拉伯同意以美元以外的貨幣出售部分石油,埃及正在認真考慮使用大宗商品貿易夥伴(包括中國、印度和俄羅斯)的貨幣,俄羅斯與伊朗將聯手推出加密貨幣用於國際貿易,巴西與中國達成協議使用本幣進行貿易,巴西與阿根廷準備籌組拉丁美洲共同貨幣,東盟同意加強成員國的貨幣使用和推出境內支付系統,阿根廷和泰國宣布使用人民幣結算從中國進口商品,中海油與法國道達爾能源就石油氣交易使用人民幣結算,孟加拉國和俄羅斯商定使用人民幣來支付核電站項目款項,俄羅斯與印度的煤炭交易、俄羅斯與巴西的化肥交易都使用了人民幣。尤其重要的是,各國之間的能源貿易越來越多用人民幣來進行,有人甚至提出“石油人民幣”的名詞。由於美元霸權相當程度上建基於“石油美元”(Petrodollar)之上,如果國際上越來越多能源貿易不再以美元進行,則美元作為國際貨幣的地位必將動搖。越來越多國家包括德國、法國和以色列等發達國家正在增加人民幣在其外匯儲備中的比重。法國開始用人民幣完成交易。美國的盟友們持續減少持有美國國債。此外,多國中央銀行持續增加黃金儲備,其實也是對美元愈趨不信任的表現。
與此同時,“去美元化”相關金融基建工作也在加速進行。中國CIPS系統在擴充和與SWIFT剝離後,將會為其他國家提供SWIFT以外的選擇。馬來西亞總理安瓦爾·易卜拉欣(Dato' Seri Anwar bin Ibrahim)提出了成立“亞洲貨幣基金組織”(Asian Monetary Fund)的構想。長遠而言極為重要的是,金磚國家組織(BRICS)正在研究成立金磚貨幣和相關支付系統,而隨著沙特阿拉伯、阿拉伯聯合酋長國、埃及、印度尼西亞、阿根廷和阿爾及利亞等國申請加入,金磚國家組織的經濟體量或將超過“七國集團” (G7),如該支付系統成型,對美元霸權的衝擊或不可小覷。《經濟學人》信息社全球預測總監阿加特·德瑪瑞斯 (Agathe Demarais) 在其《事與願違:制裁如何重塑對美國利益不利的世界》(Backfire: How Sanctions Reshape the World Against US Interests)的新作中承認,金磚國家擁有的支付系統的推出不會在一夜之間發生,如果真的發生的話,這種機制將改變全球支付的遊戲規則,它們將繞過美元和 SWIFT,從而限制美國制裁的範圍。多倫多大學政治學教授卡拉·諾洛夫(Carla Norrlöf)也認為,金磚國家共同探索發行一種聯合儲備貨幣,其明確目的是繞過美元和其他西方貨幣。共同貨幣將以一籃子金磚國家貨幣為基礎,並將成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儲備貨幣籃子的替代品。
事實上,中國和其他國家“去美元化”行動已經初見成效。例如,由於各國不斷減持美國國債,美元在全球儲備貨幣中的比例已從1999年72% 降至2022年59%。據《金融時報》報道,歐洲最大資產管理公司“東方匯理”(Amundi)正在撤出美國資產,轉向中國,它被中國更光明的經濟前景、更好的估值和更溫和的通脹預期所吸引。 美國出版人艾迪生·威金(Addison Wiggin)在其《美元的消亡》(The Demise of the Dollar) 一書中指出,對美國資產的私人外國投資已經下滑。
美國自身遭遇嚴重危機使美元霸權難以維繼
在中國和其他國家“去美元化”和“去美元武器化”的行動不斷推進之際,美國本身的金融危機則變得越來越嚴重和明顯,實際上加強了這些對美元不利行動的效用。美國銀行倒閉危機仍在不斷發酵,讓不少外國投資者損失慘重。美國國債越來越沉重,對美元的國際地位造成了嚴重衝擊。威金指出,美國國債在1945年為 2,600億美元,1980年為 9,300億美元,1990年達到5.6萬億美元。到2022年12月,這一數字增至31萬億美元。外國央行持有的美國國債比例逐月增長,在不久的將來,大部分美國國債將在美國以外所持有。另外,在2022年12月,美國政府的無資金負債(醫療保險、社會保障等)估計接近148萬億美元。
今天,美國政府削減債務、增加儲蓄、減少公共開支特別是軍費開支和償還債務的能力捉襟見肘,而債務利息又成為新的沉重負擔。美國國會每年上演的“債務上限”鬧劇的結局毫無例外地是讓美國繼續發債而非減少債務。這種美國國債無止境膨脹的情況將會愈趨嚴重和無法解決,越來越引起其他國家對美元的擔憂,對美元霸權的衝擊是顯而易見的。
總而言之,美元、美元霸權、美國霸權乃至美國軍事優勢將會不可逆轉地衰落。如果美國堅持讓“美元武器化”,則美元霸權會加速衰落。美國前財政部長傑克·盧(Jack Lew)曾警告說,美國要面對“制裁過度”(Sanctions Overreach)衍生的問題。他認為,我們(美國)越多地以遵守美國外交政策為條件來使用美元和我們的金融體系,中期而言(其他國家)轉移到其他貨幣和其他金融體系的風險就越大。另一位美國前財政部長史蒂文·姆努欽(Steven Mnuchin)亦擔憂依賴制裁可能會損害美元的儲備貨幣地位,並將更多的跨境交易推向歐元。
專門研究美國制裁政策的學者丹尼爾·W·德雷茲納(Daniel W. Drezner)警告說,更大的長期擔憂是金融制裁可能削弱美元作為世界主要儲備貨幣的地位。資深投資者吉姆·羅傑斯(Jim Rogers)認為,隨著越來越多國家尋求美元的替代品,美元時代即將結束,而不斷把“美元武器化”將會讓其更早結束。他指出,世界的國際貨幣應該是完全中性的,任何人都可以將它用於任何想要的東西,但現在華盛頓正在改變規則,如果他們生你的氣,他們就會切斷你的聯繫。他補充說,美國對俄羅斯實施制裁加速了“去美元化”進程,即使是美國的朋友也擔心他們可能會出事。美國極端反華參議員馬可·盧比奧(Marco Rubio)更驚呼,美國的制裁將在未來五年內失效,因為與中國打交道的國家將開始使用自己的貨幣而不是美元。他認為,那些國家正在創造一個完全獨立於美國的二級經濟體,我們(美國)將不必在五年內談論制裁,因為將會有如此多的國家使用美元以外的貨幣進行交易,我們將沒有制裁他們的能力。
可以肯定地說,長遠而言,中國加快推行的“人民幣國際化”和“去美元武器化”終將會徹底改寫全球的貨幣和金融版圖,大幅削弱美元霸權和其所支撐的美國霸權,迫使美國重新檢視其金融、貿易、外交和國防策略,這將深刻重塑國際政治和經濟格局,並促成一個多極化和“去霸權化”世界的出現。
(作者係香港中文大學榮休講座教授,全國港澳研究會顧問,本文發布於《紫荊》雜誌2023年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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