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茶文化研究者 栗強
毫無疑問,古往今來無數詠茶詩歌中,最受大家喜好,得以廣為流傳的一首當推唐代詩人玉川子盧仝的千古名作《七碗茶歌》。眼前的顯著證據是,2023年北京故宮博物院精心策劃了史無前例的大型茶文化特展《茶·世界》。展覽中直接描繪盧仝煮茶場面的繪畫,就有金農《玉川煎茶圖頁》、丁雲鵬《玉川煮茶圖軸》和王問《煮茶圖》等不少於三幅(前兩件為原作真跡,另外一件是複製圖)。
繪畫如此,詩壇亦然。自從此詩誕生後,幾乎每位愛茶詩人在詠寫茶詩時都會受到其影響。僅僅是直接移用「兩腋習習清風生」一句的作品,至少有包括蘇東坡《行香子·茶詞》「鬥贏一水,功敵千鐘,覺涼生兩腋清風」,黃庭堅《滿庭芳·茶》「飲罷風生兩腋,醒魂到明月輪邊」等不下數十首。文學評論方面,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中特別提出來「盧仝體」的說法,明代大文豪徐渭甚至高呼盧仝之詩為「龍肝鳳髓」,足證對其重視。而最集中體現此影響的,還是至今在各地茶空間裡隨處可見的,從一碗至七碗,或龍飛鳳舞,或涓涓纖細的詠飲文字:「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盧仝是生活在唐代的詩人。憑心而論,他保存至今的約百首詩裡,真正表現茶飲的內容並不多,遠不如酒詩數量,更不及白居易、孟郊等人的茶詩數量眾多。但他卻在後世獨享「茶仙」大名,所憑借的就是這段七碗詞。愛茶之人無不吟唱其文,玩味意思,不少人以能親身體驗到其中描寫的境界為追求。日本的煎茶道掌門小川後樂說自己從十七八歲開始習茶,最初的學習內容就是這幾句。每至晚上,他把七只茶碗按順序擺好,分別寫上「喉吻潤」、「破孤悶」、「搜枯腸」……等字樣來練習品嘗。可見此詩不僅影響了我國自唐以來一千多年的茶文化,在全世界茶人心中都是品茗體驗的極致理想。提到此詩時,大家往往以「七碗茶歌」四字稱之,甚至會忽視其原作的題目《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這第一種解讀,從品茗感受方面來理解其文,簡單說,就是盧仝「喝完茶寫的記錄」。
可是還有第二種解讀方式。
在前述《茶·世界》特展上,另有一件專為「茶歌」繪製,卻沒有表現煎茶品飲情境的白描傑作,明代畫家杜堇與書法家金琮合制的長卷《古賢詩意圖》中的第五段。右側行書《茶歌》全篇,左側部分為長者盧仝睡臥於樹蔭院內臨窗榻上,似乎宿醉未醒,一位中年軍士身著甲胄在院外叩門的畫面,正體現出最初兩句——「 日高丈五睡正濃,軍將打門驚周公」,再往左邊還露出長卷下一段杜甫《飲中八仙》的詩題和最初兩行。筆者去展廳時,正值台北故宮一位極負盛名的茶文化學者正在為兩位朋友介紹盧仝。言語中,其中一位提出畫面似乎未見茶事內容的疑惑,引起幾人共同矚目討論。得出的結論竟然是:布展時擺錯了位置。認為現場呈現的是圖卷再下一幀《飲中八仙》的情形,而與《茶歌》相對應的畫面應在詩文左端,被卷了起來,沒有呈現。
再高水平的布展也難保不會犯錯,但這幾位所表達出來的看法並不是展覽方的失誤,而是自身的誤解。我在邊兒上聽了,忍不住就指出說,「沒擺錯,您看這畫表現的其實是最開頭那兩句」。對方凝神一看,當然也明白了所以然。大家相視一笑,繼續各自看展。
事後回想,幾位專家學者之所以在第一瞥後做出了與其知識水平不相符合的錯誤判斷,或許其內在原因正在於日常接觸此詩時看到的幾乎都是中段最膾炙人口的品茗描寫。太熟悉了,自然而然就忽略了上下文。第二種解讀,正是要通觀全篇,不只把目光集中在與「七碗」相關的那幾句。讓我們把全詩重溫一遍。
《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
日高丈五睡正濃,軍將叩門驚周公。
口傳諫議送書信,白絹斜封三道印。
聞道新年入山裡,蟄蟲驚動春風起。
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
仁風暗結珠琲瓃,先春抽出黃金芽。
摘鮮焙芳旋封裡,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餘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門反關無俗客,紗帽籠頭自煎吃。
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盈碗面。
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蓬萊山,在何處?
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
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巔崖受辛苦!
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還得蘇息否?
文字通俗,意思好懂。不外是詩人收友贈茶,秉著禮尚往來的原則,回覆致意,請來人帶回,完全符合人之常情。可是其中也有使人大吃一驚的地方,主要集中在最後幾句。詩人「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肌骨清,通仙靈」,「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之後,表達的不是貪愛杯盞中物,希望能經常喝到好茶,反而是要「乘此清風欲歸去」,不再駐留人間了。在如願以償,和地位清高的山上群仙同班共列時,要帶給身居官位的贈茶好友的話,更是要問那些為了采茶「墮在天涯受辛苦」的百萬億蒼生「到頭還得蘇息否?」批評反諷意味十足,怎麽看也不像普通的答謝之詞。怎麽回事?我們來看看作者本人。盧仝憤世恤民,不滿現實政治,隱逸自居,卻又狂放不拘,勇於直言。他精研《春秋》,直探經義,取法微言大義,寫成《春秋摘微》四卷,從現存下來的內容看,重在發自家議論,直欲有為於世,重恤民,反貪斂,直言直語,真率驚人,是一部以真我示人的發人深省之作。可是他又甘願過一種守道潔身,不茍庸俗的生活,更不怕為人所不解。詩人是如此的,更是自知如此的,曾自道說「物外無知己,人間一癖王」(《自詠三首·其三》)。這些看似不合情理處,卻正反映出盧仝隱居山野卻寓心於國的生活狀態,和憐憫仁愛又狂放不拘的藝術個性,以及不吝出奇、不避辟怪的寫作特點。
這些特色早已為歷代文人所熟知。和盧仝深度交往的韓愈、孟郊固然親歷親證於此(可以參考韓愈《寄盧仝》和孟郊《答盧仝》等作品,恕不盡引),就是宋人也深諳其情,著名的蘇東坡不光有「玉川狂直古遺民」,更是創作出《荔支詩》,從唐代進貢荔枝寫到宋代貢茶貢花,對宮廷之奢欲無度,用民之不知體恤,加以尖銳諷刺。由於盧仝身為布衣,胸懷蒼生的做派正是中國文人最推崇的特質,蘇軾甚至在寫作時直截了當取法取義,一心致敬前賢,全不顧及身段,以致於後人評價說道,《茶歌》「歸結到茶戶供御之苦,東坡《荔支詩》略同」。正是這樣的盧仝,被視為超逸、高尚的典範,才會反復被題詠、被圖畫。「玉川子飲茶圖」成為古代繪畫史上的一件重要母題,從宋元到明清都大量出現,與「七碗茶歌」相伴的詩人形象得以進入「古賢」行列,流傳至今。
見到佳茗,知其擾民,直言便諫,與只重視品飲段落相比,這樣的理解堪稱「正解」。如果我們拿起曾任唐代貢茶地區湖州刺史袁高的《茶山詩》中:「後王失其本,職吏不敢陳。亦有奸佞者,因茲欲求伸。動生千金費,日使萬姓貧」,「一夫旦當役,盡室皆同臻」,「捫葛上欹壁,蓬頭入荒榛。終朝不盈掬,草木為不春,……選納無晝夜,搗聲昏繼晨」和《元和郡縣圖誌》中「每歲以進奉顧山紫筍茶,役工三萬人,累月方畢」等記載相參,也會更容易理解作者的心態。
但我還想提出第三種解讀。甚至認為杜堇很可能也是基於下面的解讀,創作出《古賢詩意圖》中的「茶歌」畫面。
那就是,作品的本質是:文藝氣息十足的詩人懶散晚睡未起,卻被敲門聲驚醒,不得不匆忙起身應接。雖說是收到了朋友派人送來的新茶,但同時也因睡眠被打斷而心下懊惱,要為自己的郁厭之情找個出口來釋放。發泄到來人身上當然是不合適的,於是就借寫詩答謝之機,用筆下的文字文意,達成內在情緒的疏泄。我甚至還更大膽地推測說,遲遲未起的原因可能和他平素好酒,前晚宿醉有關。這並沒有直接的依據,但卻能為閱讀增添樂趣。而且盧仝確實喜歡喝酒。在他的詩中,談到酒的時候,遠遠超出談茶。按照這樣的解讀會發現,盧仝在寫詩之時,大概根本就還沒有品飲這些剛剛由好友派人送來的新茶。畢竟,詩名「走筆」,意思是非常快速地創作書寫。一位剛剛從睡夢中被吵醒起身的文士,無論多愛茶,也不見得會空著肚子,就立刻去起炭、生火、碾茶、煮水、煎茶、品茗。要是真等這一切都完成,怎麽也要小半日過去,料想前來的軍將也不會廝守其旁等著,而是早就回去復命了。事實上,從考古所見的唐代茶碗看,幾乎都較為大只,按陸羽《茶經》的記載,大約通常每人也就喝個一至三碗,煮茶時「一升酌分五碗」。真要把七碗茶湯一連氣兒喝下去,估計只剩個滿腹水鼓,咕咕作鳴,哪裡還會有「肌骨輕」、「通仙靈」的感受?社會上常見有人取來七只大茶盞,連氣吞湯,想找出與詩文相對應的體驗,卻沒有細判其文領會出所謂「七碗」,只是為了引出後面「為諫議問蒼生」諸句,是詩人想象中的美妙滋味。無論如何去嘗試,也無法達成效果。
前面說盧仝不止是關心現實政治,憤世恤民,更是勇於直言,坦陳胸臆。這樣的推斷也正反映出了上述特征。而杜堇大約也看到這些,於是在整篇文字中,只截取最初兩句來畫。既是因為只此二句為寫實,也是引導觀畫者思考、探求整段內容的隱情。不久前,中央電視台錄製,在學習強國平台上播出的《布衣詩人的酒與茶》視頻內容,介紹「七碗茶歌」和杜堇此圖,卻用了許多篇幅來談盧仝的嗜酒,或許也是想到這裡了吧?
三種讀法,哪種更符合事實?我覺得都有道理。「文人疏懶遲起被驚疏郁暢懷說」更多考慮的是創作者性格,也兼顧文物考古和歷史文獻資料。「報國諷喻、針砭時弊論」反映了中國歷代文人的品格追求,因而被千多年來的士大夫們所反復吟詠、圖繪。而「七碗品飲體驗描寫說」則代表著愛茶之人的心向神往,所以得到最廣泛的傳播。無論哪種讀法,都豐富了我們閱讀詩篇的體驗,也都值得被寬容地對待。這種更加寬容的文化態度,正是今天應該提倡的做法。
當然了,推斷終歸只是推斷。無論盧仝還是杜堇,都已是斯人早已逝去,又沒有留下創作筆記來供我們確切判斷創作者的當年心跡。三種讀法,都有可能,也可能都錯了。聰明的讀者,更有可能發現、提出自己的第四種、第五種……乃至更多讀法。所有的愛茶之人,都期待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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