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雯
推行房屋政策的目標,不應僅僅是提供房屋、安置市民,從長遠來看更應提供台階和動力,以推動社會持續、向上的階層流動。否則,今日盲目完成“上樓”KPI的解決方案,可能會成為明日“上流”的障礙。因此,調整房屋政策,推動階層“上流”,刻不容緩。
應增加資助出售房屋的供應
今年3月,我在立法會提出口頭質詢《增加資助出售房屋的供應》,要求政府考慮將公營房屋中公屋和資助出售房屋的供應比例,從目前的70:30調整至50:50,以增加公屋與私樓之間的房屋台階的供應,協助市民向上流動。
這條質詢,是為超過三成的市民和超過一半的青年人而問。這部分人屬於夾心階層,即所謂的“窮中產”,既無資格輪候公屋,亦買不起私人住宅。資助出售房屋或其他類型的夾心階層住屋,是連結公屋及私人住宅的房屋階梯,是符合這部分人士實際的選擇。但現實是,政府從2002年開始停建資助出售房屋,歷時超過十年,直至2014年末才恢復推出,其後的供應量亦極少。過去20年,居屋供應總量只有約4萬套,而同期公屋的供應超過了27萬套——如此的供應結構,深刻影響了市民對房屋的需求結構。
現有房屋政策創造了對公屋的需求
人會追隨資源走,這是人性使然;由於社會資源嚴重向公屋傾斜,資助出售房屋和夾心階層住屋的供應量嚴重不足,公屋與私樓之間的房屋台階幾乎斷裂。過去10年,居屋銷售平均每年約50倍超額認購。大量“窮中產”的住屋選擇嚴重受壓,生活境遇往往還不如居於公屋中的基層。
故此,不少青壯年人士刻意控制收入、甚至放棄工作來輪候公屋,致使公屋輪候冊不斷膨脹。2023年,公屋輪候冊上的申請宗數高達24.5萬個,是20年前的2.5倍;當中,超過 40%(9.8萬個)屬“非長者一人”(即60歲以下未婚人士)申請,平均年齡 36 歲,年齡中位數是32歲,四成人擁有專上、大專或以上學歷。最新一年“非長者一人”申請,平均年齡33歲,年齡中位數居然是26歲。而在輪候公屋的“一般家庭”(即已婚家庭)中,亦有44%是44歲或以下。在今日的勞動力市場,我相信不少人刻意壓低了收入,以符合輪候公屋的資格。
可見,公屋輪候時間長,不是供應不足,是需求過度;目前的房屋政策,其實是創造了對公屋的需求,扭曲了市民的事業發展選擇,導致香港勞動人口參與率越來越低,基層數量不斷膨脹。
房屋局在回應質詢時指出,“一般家庭”申請宗數近年正在下降,並非如我所說的一直在膨脹。現實是,越來越多香港人不結婚!尤其是既無資格輪候公屋、亦買不起私樓的夾心階層,“兩頭不到岸”,不結婚不生仔成為不少人逼不得已的選擇——公屋“非長者一人”申請以及輪候總宗數的快速膨脹,就說明問題。
儘管如此,不少人心底還是渴望“上流”的。上述調查同時顯示,在這批“非長者一人”申請者中,約 42%表示有興趣以綠表資格證明書購買資助出售房屋;在30歲以下申請者中,有關比率更高達54%——顯然,對他們而言,公屋是購買資助出售房屋的捷徑,因為以綠表身份去抽居屋,不但不需收入和資產審查,抽中的幾率也比以白表身份人士高很多。所以,自我控制收入來輪候公屋,對這批人而言反而是最佳選擇。
與此同時,在輪候公屋的青壯年人士中,亦有相當部分失去了置業希望。同一份調查顯示,39%的“非長者一人”申請者認為,“居於公屋與其他類別房屋並無分別”,折射出房屋階梯在部分市民眼中,已漸見模糊。
顯然,房屋政策讓公屋成了不少青壯年人士的最佳選擇,公屋需求持續上升,輪候時間一直難以縮短。結果,政府只能繼續投入大量資源興建公屋,陷入惡性循環。可以想象,當公屋輪候時間縮減到3年,而公屋之上缺乏房屋階梯的話,必然會吸引更多人來輪候公屋!
公屋居民“上流”的意願被忽視
房屋局在回應時亦指出,由於公屋持續供不應求,輪候時間仍然長,所以未來一段時間還要集中力量增建公屋。但事實上,要縮短公屋輪候時間,不能只靠新增公屋供應,更要靠促進現有公屋流轉,推動公屋居民往上流動,從而騰出公屋給真正需要的人士。
房委會近期發布《2023 年公營房屋住戶綜合統計調查的主要結果》,23%公屋戶(按比例推算,約 19.5萬戶)有意購買新居屋單位,創下歷史新高,顯示出公屋居民向上流動的渴望。但現實是,過去十年,我們平均每年收回的公屋單位,僅佔公屋總量的1%——亦即99%的公屋不能流轉;這1%,大部分因居民去世、違反房屋條例等原因而被動收回,只有約0.4%因公屋居民成功購置資助出售房屋而主動交回。
其實,若這些有上流意願的公屋住戶均能如願置業,將能騰出 19.5萬套公屋,數目已超出未來5年的公屋新增供應總量,也大大超出目前公屋輪候冊上“一般家庭申請者”的總數。既推動大批公屋住戶向上流動,同時惠及公屋輪候人士,公共資源豈不更用得其所?但時至今日,我們仍選擇忽視公屋居民渴望走出公屋的現實,公屋因而成為陷阱——絕大部分人住進去,便走不出來。
自去年起,房委會收緊公屋富戶政策及採用扣分制,加強打擊濫用公屋的行為。有關政策已見成效,預計今年將會收回公屋達1.9萬套,是過去十年年均收回量的兩倍,有利於加快公屋流轉。
但是,公屋富戶為何不願主動離開公屋?究其實,是“離開公屋後去哪兒”的問題。人往高處走,若公屋之上有數量充足且條件優於公屋的選擇,何須用打擊措施來推動?但因社會資源嚴重向公屋傾斜,優於公屋的房屋台階嚴重缺乏,市民根本沒有踏出公屋的誘因。
建公屋幫不了超過一半的劏房戶
劏房問題是香港之痛。絕大部分人在參觀劏房感嘆“不人道”時,總會敦促政府,應大力儘快增加公屋供應,讓劏房居民儘快上樓,令香港“告別劏房”。
現實是,公屋解決不了劏房問題,因為劏房居民中只有不到一半(約48%)正在輪候公屋。統計處去年的《劏房報告》亦顯示,劏房戶現時最大的群體為月入兩萬及以上的市民,佔34.2%。這批市民屬夾心階層,既無資格輪候公屋,亦買不起私樓,住屋選擇實在太少,所以他們只能困守劏房。他們若要走上置業道路,存首期、一次又一次參與抽居屋直到抽中、還貸,這個過程不知要用多少年?但若“躺平”輪候公屋,期間可以申請入住過渡性房屋,輪候3年時可申請公屋輪候津貼,5-6年後可成功上樓;上樓後若想置業,可用綠表申請綠置居或居屋,無需資產審查,且抽中幾率遠比非公屋居民高,這難道不是“最佳選擇”?我們將資源大量傾斜於公屋,“倒逼”部分市民躺平,卻完全忽略了同樣住在劏房、不願躺平等公屋的夾心階層的住屋需求。
亦有部分夾心階層人士努力踮起腳尖,踏入了私樓市場,但不少人只能選擇二三百呎細單位,甚至更小的“納米盤”——這就是居屋停建以來,細單位和“納米盤”盛行的原因。樓市火熱時期,細單位和“納米盤”的漲幅比正常樓盤更甚;而樓市下行,這類樓盤率先應聲下跌,部分更淪為負資產,夾心階層尤其受傷。
除了夾心階層,無資格輪候公屋的劏房戶亦包括不少無香港身份證的人士,包括雙非家庭、等候單程證的雙程證人士,甚至正在申請難民身份的外國居民等等。他們往往居住於條件最為惡劣的劏房,但若分配公屋讓他們“告別劏房”,必然會吸引更多此類人士來港,這並非我們的人口政策所樂見。
應儘快調整資源分配搭建房屋台階
基於上述分析,我在今年3月的口頭質詢中,要求政府考慮調整公屋和資助出售房屋的供應比例,以增加公屋與私樓之間的房屋台階供應,協助市民向上流動。
其實,假若政府今日就宣布增建房屋台階,且已有現成土地,也要等5-7年(即一個建築周期)之後,才會有新增供應出現。但局方當時回應我稱,要到下一個5年期(2029-2034年)才會考慮調整政策——也就是說,要在至少10-12年後,我們才會見到夾心階層住屋比例的增加。這讓那些努力工作、不願躺平等公屋的夾心階層,包括大量青年人情何以堪?
不過,政府的立場近期似乎有所鬆動。最近政府宣布考慮在北部都會區調整房屋建設結構,將公屋與資助出售房屋的70:30,調整為50:50。北部都會區未來期望成為創科發展的熱土,吸引大量創科產業和新型工業來此集聚,並做到區內職住平衡。顯然,以公屋為核心的住屋結構根本無法與這一願景匹配,做出調整是必然的選擇。
我認為,這一調整應儘快擴展到全港。因建築周期長達5-7年,所以規劃工作必須現在就啟動,才可能在5-7年後見到成效。比如,立法會近日為港島市區公屋用地的造地工程撥款。這些優質用地很適合抽出來,規劃成綠置居及居屋,因為有關項目要在2034年後才落成,根本不影響政府未來10年的公屋供應。市區單位交通方便、買少見少,對有意置業的公屋戶肯定具吸引力,無疑應及早規劃,為有能力上流的公屋居民預留一批高質量的置業選項。尤其綠置居是專為公屋居民而設,每建設一套綠置居,就會騰出一套公屋,完全不影響公屋供應總量。近日,位於長沙灣的綠置居“麗玥苑”錄得 23 倍超額認購,大單位反響尤其熱烈,顯示只要項目地點方便、單位夠大,將能吸引不少公屋戶踏出公屋、向上流動。
此外,目前列入計劃的公屋重建項目,也適合抽出部分位置較好的用地(如彩虹村)興建綠置居或居屋,提供優於公屋的房屋台階,為有條件的公屋居民和其他夾心階層提供住屋選擇,推動社會整體向上流動。
房屋政策應以“上流”為目標
有遠見的房屋政策,不應僅僅是提供房屋、安置市民“上樓”,更應是提供向上的房屋台階和動力,推動社會持續、向上的階層流動。可惜,香港目前受困於“不惜代價增建公屋,以儘快降低公屋輪候時間”這個短視的思路,整體房屋策略以“上樓”為目標,卻忽略了“上流”的需求——也許,這是因為政府在“上樓”方面有KPI,對於“上流”卻沒有考核目標,所以房屋政策只管快速“上樓”、不顧能否“上流”。
顯然,公屋並非越多越好。一方面,公屋是給基層的福利,是納稅人沉重的財政負擔;另一方面,輪候及入住的市民為滿足“基層”的定義,其收入會長期(主動或被動地)受限——香港勞動人口參與率嚴重低於周邊經濟體,且還在逐年下跌,我們的房屋政策客觀上鼓勵“躺平”就是重要原因。
而且,房屋建成要使用至少50年,資源將鎖死在其中50年無法改變。若缺乏遠見,今日盲目完成“上樓”KPI的解決方案,可能會成為明日“上流”的障礙。試想,當大量土地資源鎖死在公屋中,又何處覓得空間和財政資源來建向上的房屋台階?忽略“上流”的房屋政策,長遠會導致基層膨脹、大批市民困守公屋難以向上流動。
若能搭建質量過關、數量充足的房屋台階,將能加快公屋流轉、推動市民向上流動。大量夾心階層市民,正在等待一個上流機會!
(作者係香港立法會議員,本文發布於《紫荊》雜誌2024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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