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 劉禎
梅蘭芳的出現,如戲曲界的一聲驚雷,打破了過去舞台以老生為重的舊例,以獨具靈性的個性化表演,綻放出旦角表演的光芒。
梅蘭芳的時代,京劇發展得相對成熟,在聲腔與板式上已形成規範,表演方法已成體系,演員可直接從皮黃入門。梅蘭芳亦是以皮黃開蒙,以青衣入手,兼學昆曲,陸續學會了昆曲裡的正旦、閨門旦、貼旦,皮黃裡的刀馬旦、花旦,後來又演時裝、古裝戲。梅蘭芳轉益多師,拜師吳菱仙,學演青衣;師事喬蕙蘭,系統學習昆曲;問業路三寶,藝習花衫刀馬旦;又得陳德霖、王瑤卿諸家指點,可謂兼諸家之長、集戲曲表演之大成。
大青衣的開蒙之路
梅蘭芳幼年天資並不出眾,八歲時,伯父梅雨田請來著名小生朱素雲的哥哥朱小霞為他說戲。朱小霞按照傳統青衣學戲的路數,以《二進宮》《三娘教子》等易學的戲啟蒙。但僅開頭的四句慢板老腔,就難住梅蘭芳,唱習多時不能上口。朱小霞見其進步太慢,認為祖師爺沒賞飯,便放棄不再教授。
梅蘭芳九歲時被送至“雲和堂”朱家學習,正式拜師吳菱仙習青衣。吳菱仙本名吳永明,是“同光十三絕”名旦時小福的弟子,習旦行。早年曾搭班梅巧玲的四喜班,因與梅巧玲交往篤厚,遂欣然傳藝於梅蘭芳,尤為認真嚴格。每日清晨五點,他便帶梅蘭芳在空曠處吊嗓,練身段,學唱腔,晚上再念本子。吳菱仙教唱的步驟,先教唱詞,背熟唱詞,再教唱腔。教唱腔時,先講劇情,再解釋唱詞;學唱腔疲倦了,就教身段;練累了再坐下來學唱,往往一段唱腔反復訓練幾十遍,為梅蘭芳唱功打下深厚基礎。同時,吳菱仙也注重訓練梅蘭芳青衣的基本動作,如走腳步、開門、關門、手勢、指法、抖袖、提鞋、叫頭、哭頭、跑圓場、氣椅等身段,經過長時期反復的練習,梅蘭芳已能準確掌握。吳菱仙常在一張長板凳上放著長方磚,讓梅蘭芳站在磚上,訓練踩蹺。這使得幼年梅蘭芳痛苦異常,幾欲放棄,也讓他打下了扎實的腰腿身段功夫,終身受益。四年中,從第一出開蒙戲《戰蒲關》開始,吳菱仙共教梅蘭芳《武家坡》《霸王別姬》《天女散花》《玉堂春》《嫦娥奔月》《三娘教子》《宇宙鋒》《祭塔》等重戲和配角戲《桑園寄子》《浣紗計》《朱砂痣》等約三十多出戲。
1904年七夕節,年僅11歲的梅蘭芳正式登台,在廣和樓貼演《天河配》,串演昆曲《長生殿.鵲橋密誓》裡的織女。三年後,梅蘭芳正式搭班喜連成,一邊演戲,一邊仍隨吳菱仙學戲,同時又求教於名旦秦稚芬和丑角胡二庚學習花旦戲。由於家庭經濟困難,吳菱仙便打破梨園子弟“先學戲後登台”的常規,在梅蘭芳離開“喜連成”科班後,隨搭班,隨學戲。反而促使梅蘭芳盡早登上舞台,在實踐中亦演亦學,積累經驗,迅速成長。
清末民初,青衣重戲如《宇宙鋒》《祭江》《彩樓配》《二進宮》等戲逐日排演,梅蘭芳束裝登場,張肖傖在《菊部叢譚》讚其“慧美溫柔,秀骨天成,見者如遊群玉山頭,不作塵世間想。歌喉亦圓潤如雨後之琴,氣勁而神足”。梨園內外,無不稱讚梅蘭芳為“青衣後起之俊傑”。
融細膩於身段程式之中
教習梅蘭芳武功者,為茹萊卿。茹萊卿,是梅蘭芳外祖父楊隆壽的嫡傳高足,工生行,擅長短打,後師從梅雨田學京劇胡琴藝術。茹萊卿系統地教授梅蘭芳“燈籠炮”“二龍頭”“九轉槍”“十六槍”“甩槍”等五種套子,均是打把子的基本功夫;又練習“快槍”、“對槍”和“對劍”;再加上三種腳上功夫——武旦一行用的踩著蹺打把子、刀馬旦一行用的穿著彩鞋或是薄底靴打把子、武生等行用的穿著厚底靴打把子,從而奠定了梅蘭芳武旦的身段功夫,讓其成功地塑造了《虹霓關》的東方氏、《穆柯寨》的穆桂英等形象,也為編排《木蘭從軍》的“鞭卦子”、《霸王別姬》的舞劍等新創身段,做好了藝術上的準備。
極繁重的歌舞劇《貴妃醉酒》以及刀馬旦戲,梅蘭芳則專門向路三寶請教。路三寶幼年坐科於章邱慶和科班,初學鬚生,後改花衫,以演玩笑戲為主,兼演刀馬旦,並能反串小生。路三寶的《貴妃醉酒》,演法細致又富有層次,執扇的姿勢,看雁的雲步,抖袖的程式,因貴妃醉酒前後心境不同,動作也隨之變化,特別強調將人物的內心變化融於程式動作。這種新穎細膩的演法,是路三寶的獨創,極富感染力,深受觀眾歡迎。
梅蘭芳師承路三寶一派,習得該劇之情感精微之處後,又創造性地加以改編,在人物內心上下功夫,在身段動作上細琢磨,當時的《時事新報》亦專門刊發《消息:梅蘭芳之貴妃醉酒》,稱其“扮相豔麗,裝飾極絢爛,一進一退循規合矩,其醉態之婆娑殆無缺點,鷂子身段優美亦多可採之處,數段平板聲調清脆大擅耳福”,使該劇成為具有梅派藝術特色的京劇劇目。梅蘭芳深得路三寶表演之三昧,他將貴妃複雜的心理層次外化於細膩的程式動作,拿捏有度,恰如其分,賦予“醉態”層次感與邏輯性,創造性地塑造了楊貴妃的形象。而這種對人物細膩的體驗,成為梅蘭芳表演的一大特色,貫穿於他新編戲的編排中,成功地塑造出多種不同性格的典型形象,無不惟妙惟肖。
昆曲傳習貫穿一生
昆曲的傳習是梅蘭芳學藝生涯中,極為重要的內容之一。從祖父梅巧玲始,學戲以昆曲為基礎,伯父梅雨田也善拍曲。在家庭的耳濡目染下,梅蘭芳從小就會哼唱昆曲,“所以我從小在家裡就耳濡目染,也喜歡哼幾句。……我在十一歲上第一次出台,串演的就是昆曲”。但由於未經過系統學習,梅蘭芳尚不能掌握昆曲唱做的門道。
約在1915年,梅蘭芳正式拜師喬蕙蘭,“一口氣學會了三十幾出昆曲”。喬蕙蘭是蘇州人,是有名的昆旦,昆曲唱腔甜潤有味,遵守規矩,他於每周早上前往梅宅,教梅蘭芳拍曲三四次。但由於年事已高,梅蘭芳又專門從蘇州請來謝昆泉先生教唱。謝昆泉講究法度,唱腔嚴格,一首唱不扎實,絕不教授下一首。此外,梅蘭芳的表叔陳嘉梁,是京劇笛師,亦精通昆曲,常為梅蘭芳梳理曲子、吹笛伴奏。
學會《遊園驚夢》的唱腔後,梅蘭芳又拜請陳德霖先生排練身段。陳德霖自幼學習昆腔,後入三慶班學京劇,專攻青衣正旦,在梨園界地位極高,“青衣之有陳德霖,尤老生之有譚叫天也,為劇界之泰斗”,後輩尊稱“老夫子”。羅癭公《鞠部叢譚》中稱陳德霖“曾從朱蓮芬學昆旦各劇,並向朱洪福習《打花鼓》及《挑簾裁衣》兩劇”,嗓音剛勁,做工得體,誠為京城旦行之翹楚,“北方伶人中,昆曲字正腔圓,可稱穩練者,惟德霖一人而已”。王瑤卿、王惠芳、梅蘭芳都曾拜其門下。梅蘭芳問學《遊園驚夢》,陳德霖細心教授,將做工細節的精微之處、傳統身段的寶貴之處,毫無保留地傳授。
梅蘭芳在陳德霖的訓練下,手上的扇子與腳下的步伐已能協調,既能有力地站住,又能柔軟地展現。學會昆曲唱腔、掌握程式動作並不困難,最難之處就在於人物內心活動的變化,表情上的深入,動作跟隨情緒變化的細節處理。即便是拜陳德霖這樣的“劇界之泰斗”,也需要對劇情、人物、情節、環境作深入理解,吸收多方面精華,自己重新組織,根據唱詞賓白的意義,逐漸修改出來,進行自我表演的再創造。
梅蘭芳不僅向陳德霖先生學習技巧,更重要的是學習表演方法,尤其在理解昆曲的詞意、體會人物的性格方面下功夫。因此他請羅癭公、李釋戡等人,逐字逐句講解劇本,一套一曲體會意境,通過對劇情的深入理解,體會人物的內心情愫,合理化地將自己化入人物,並能創造性地演出昆曲的韻致,展現古典藝術的唯美意境。
昆曲表演集古典戲曲藝術之大成,在文本上文辭雅正、曲律有度,在情節結構的敘事,以及故事轉折的張力上,形成一套完整的創作體系;在舞台表演上,聲則平上去入之婉協,字則頭腹尾音之畢勻,功深鎔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可謂古典戲曲最典雅的聲腔,其表演集眾劇種之大成。其底蘊之豐富,唱腔身段之成熟,地方劇種均能從中取材借鑒。因此,京劇前輩“享名的老藝人,大半都是有昆曲底子”,梅蘭芳也是深入傳統藝術的活水源頭,汲取其價值,取材其益處,分析其優點,推敲其方法,將傳統藝術創造性轉換。
梅蘭芳一生重視昆曲,一生學習昆曲,收效甚大,進步也快。除曾拜師喬惠蘭、謝昆泉、陳嘉梁等諸家,又系統地拜師李壽山學習《風箏誤》《金山寺》《斷橋》和吹腔的《昭君出塞》等劇目。即便在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遷居上海,也跟隨南派昆曲名家不斷討教,將昆曲視為終身學習的藝術。梅蘭芳學習昆曲,不僅繼承了傳統表演的技巧,而且還以傳統為藝術養分,將古典昆曲化用在京劇中,不斷創造新的人物形象,他認為“昆曲有表演的價值,是想把它的身段,盡量利用在京戲裡面”,以傳統戲曲表演體系為基礎,進行推陳出新的發揮,“這才是藝術進展的正規。”
融會貫通,創“新古典”旦角
自宋元以來,中國戲劇的角色以生旦為中堅,尤其在“十部傳奇九相思”的昆曲中,生行中以“小生”為倚重。皮黃興起之時,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下,改昆為亂,改雅為俗,故事取材,非演繹歷史,即敷衍小說,一改以生旦為主角,而以“老生”唱工為世所重。隨著京劇藝術的不斷成熟,民國初年,以老生為重的藝術好尚又發生了明顯的轉變,旦角“花衫”的盛行,讓京劇又進入了旦角繁榮的時代。在長期舞台實踐中,梅巧玲等演員自覺探索,不斷創新,除聲腔之外,在身段上創新改革,在劇目上下功夫,編創了多部花衫戲,試圖融合青衣花旦於一冶,探索旦角更具表現力的表演方法。
隨著京劇藝術的成熟,名旦輩出。王瑤卿沿著前輩開創的路子,彰顯繼續發揚光大花衫行當的表演技巧,提倡改革,創制新腔,“使旦腳的表演方法更為近情合理”,還編創了一批以花衫為主角的劇目,革新了旦角的扮相、服裝,創立具有個人特色的“王腔”,成為與老生譚鑫培齊名的“伶界中之人傑也哉”。然王瑤卿在46歲時,不幸失嗓,再難登台,曾得王瑤卿指點過花衫表演的梅蘭芳則按著王瑤卿的路子“來完成他的未竟之功”。
清末民初,“京劇生旦二革命家”譚鑫培與王瑤卿常合作演戲,梅雨田操琴伴奏,與王瑤卿感情甚篤。梅雨田親自帶著梅蘭芳向王瑤卿請教。梅蘭芳一有機會也會前往戲院觀看譚鑫培與王瑤卿的演出,並揣摩二人的動作、表情,再融匯自身的舞台經驗,對表演有了更深的領會。王瑤卿對梅蘭芳亦特別關照,從藝術的深處進行指導,親自教授排演二本《虹霓關》中的丫環,啟發其領會這一角色類型的人物性格;而《打漁殺家》的桂英,王瑤卿創造性地將青衣和刀馬旦融合在一起,梅蘭芳“專門是根據王派路子表演”。此外,《長阪坡》、《槍挑穆天王》等戲,梅蘭芳都間接地得到過王瑤卿的指導。
梅蘭芳的表演宗法王瑤卿一派。正因梅蘭芳系統地向王瑤卿學習二本《虹霓關》,1913年當19歲的梅蘭芳跟隨名角王鳳卿,應“丹桂第一台”經理許少卿之邀首次來到上海登台獻藝,因迎合了上海觀眾“求新”的觀劇心理,“這出二刻來鐘的二本《虹霓關》,曾經屢屢貼演,上座不衰”,梅蘭芳從此譽滿春申,紅遍南北。這不僅成就了梅蘭芳,而且象徵著中國戲曲的發展進入了以梅蘭芳為代表的時代新高峰。
自上海一炮而紅後,梅蘭芳不斷革新藝術,創造舞台,他深入古典繪畫,從傳統的藝術土壤中,汲取豐厚的資源,新排《黛玉葬花》《千金一笑》《洛神》《西施》等古裝新戲,尤其《西施》一劇,王瑤卿從劇本、唱腔以及場子的穿插,都為梅蘭芳細心的整理、編排。無論剛紅時期,還是“名震中外”,梅蘭芳一生都虛心向王瑤卿學戲,王瑤卿曾在回憶文章《王瑤卿談梅蘭芳》中講道:“蘭芳剛唱‘紅’的時期,還經常請我把場——每次他上場時,請我在門簾後觀看;每一次演出後,一定誠懇地問我:‘大哥,哪些不合式的,您千萬指教。’到他已‘名震中外’的時候,還是非常謙虛。觀眾來信,對他演的戲,不論是劇情、表現、唱腔各方面,他總細心閱讀,虛心接受。就是在我們敘晤的時候,有時有人在談對某一出戲的意見,他總在一旁傾聽,而且認真記在他的小本上,還往往感激地說:‘您的意見很好,對我的幫助太大了,還有什麼別的意見沒有?’大家看出他是誠意的,也就不管對或不對的意見,都向他提。凡是好的意見,他都好好研究,在下次演出時加以改正。所以,他的戲越演越好”。
梅蘭芳繼王瑤卿之後將青衣、花旦、刀馬旦融為一體,以再造傳統的方式創造了“新古典”的旦角形象,對旦角的唱腔、念白、舞蹈、音樂、服裝等進行革新創造,鞏固並發展了“花衫”行當,“嗓音能奪妙香,白口不減瑤卿”,鼎鼎梅蘭芳,花衫最絕技,成為引領風騷的一代名伶。
轉益多師,終執劇界之牛耳
梅蘭芳轉益多師,謙虛好學,一生都在努力學習與探索。他以京劇傳統青衣戲開蒙,系統學習過花旦戲、花衫戲、刀馬旦戲、武旦戲;又以昆曲打基礎,能演《思凡》《鬧學》《出塞》《醉酒》《琴挑》《佳期拷紅》《瑤台花報》《遊園驚夢》等昆旦戲;還能反串小生、武生和老生等行當,甚至在《釣金龜》中反串茶衣丑張義,在《清風寨》中反串架子花臉李逵,可謂昆亂兼擅,各行皆通。
梅蘭芳所學益博,開闢劇界新局面,不斷深入古典戲曲的表演體系中學習,又開創新的表演形式,扮相因物賦物,不拘一格;唱功剛健婀娜,怡含昆意;念白字字清,色色到;做工針神度繡,塑匠模型。他不拘一格,開新風氣,編排新劇,創造角色,可謂以旦角執劇界之牛耳,實乃集戲曲表演藝術之大成者。
(作者係南昌大學特聘教授,中國梅蘭芳文化藝術研究會會長。文中圖片均來自梅蘭芳紀念館,本文刊發於《紫荊》雜誌2024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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