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顏濤
作為中國審美文化史的重要載體和形式,書法藝術的精神內核是“書為心畫”、“書以載道”。能夠進入文化歷史的優秀書家,他們所創作的經典作品,代表了中華民族歷史所形成的文化特質與審美心理。書法藝術歷經數千年,這種精神內核、文化特質和審美心理,可謂一脈相承,綿延至今。
正因如此,我在書法的學習與創作中時時提醒自己,無論如何強調個人筆墨語言的“我手寫我心”,作品風格一定要從書法歷史的原始文本中找到與之相對應的傳統經典作依託和旨歸,“借花作畫將人意”,做到隨心所欲不逾矩。一個優秀的書法家要創作出屬於自己筆墨語言的藝術作品,擁有獨特的藝術風格,必須在歷史、時代、個人三者中找到較好的交叉點。既然“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那麼,書法的時代精神也是傳統經典的煥然、復興、承續、再生,而這次煥古張今、守正出新的“承續•新中國新發現書法主體大展”,正是通過古代經典與當代創作相映照,闡釋新中國考古發現文字遺蹟對當代書法的楷範意義,這種對“經典意識”和“時代精神”的強化,不僅拓展了中國書法發展的內蘊,也展示了中華文明的歷史厚度、精神高度和時代氣度。這次主體大展的作品含題跋、臨貼、創作、解題,更是多維度展現了出土書跡的文化價值與藝術魅力。
近40餘年是當代書法繁榮發展的新時期,其中篆書創作在傳承的基礎上也有着很大的發展,為適應展廳時代創作的需求,從技法到形式都有着許多突破與新變,既不完全步趨於金石文字鎔金刻石的原型,又不囿於儒家審美理念的制約,努力探索具有表現力、契合時代審美的藝術語言,使當代篆書藝術有了長足的發展。當然其中也有很多不盡如人意之處,許多問題需要認真思考,進一步對古典的深入認識和當代創作的準確把握。就這次主題大展參展的甲金書法創作而言,創作現狀或許尚未做到盡善盡美,或許與我們這個時代呼喚的精品力作尚有差距,但將之置之於當代書壇和置之於先秦之後的大半部書法史,甲骨文、簡帛書等的新出土新發現,不僅拓展了書法的表現形式和豐富了書法的藝術風貌,甚至與隸、楷、行、草今體書法相較,恰恰是這種所謂小眾書體的古文字書法,為這個時代書法史的亮點提供了最好機遇。
具體到我這次參展的甲骨文書法創作,首先是內容的選擇。儘管書法的藝術美和表現力與文學、繪畫等一樣,不在於描寫什麼事物,勾畫什麼題材,而是如何去寫,怎麼去畫。甲骨文書法之美,固然同樣的需要從用筆、結構到章法、氣韻的高超藝術表現,但從僅千字左右的常用甲骨文字中創作出優美的詩詞聯語,的確難乎其難。完全以甲骨文字書寫古今完整的經典詩文,幾乎不大可能,這也是困擾和制約甲骨文書法創作的主要問題。我學習甲骨文多年,即使是強拼硬湊幾行俚句俗語,也不過寥寥數首。這次最初呈交的是從中選出的兩首,專家組對第一首末句“魚小亦望入龍門”,提出更改為“新枝亦望上青雲”的建議,以免觀眾對原文產生歧義。化“直幹雲霄”為“新枝亦望上青雲”,這自然很好,但甲骨文無“枝”字,若隨意地以所謂的借形借音,以甲骨“支”字通假“枝”字,也乏學術的嚴謹,正如徐無聞先生在《殷墟甲骨書法選》前言中講的:“書法家只有把字寫正確、寫好的義務。沒有寫錯字隨便造字的權利。古文字是歷史的產物,不亂寫亂造古文字才是尊重歷史。”後來,在專家組的啓發和指導下,我化“鷹擊長空”為“雛鷹亦望上青雲”。
內容確定,接下來便是如何以筆墨表現的準備與書寫。除了沉浸於案頭的《甲骨文合集》《殷周金文集成》《陝西金文集成》外,更有意識地把視線和心神集中在《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上。寫好甲骨文除了必須具備小篆和金文的基礎,還要在甲骨的契刻與金文的鑿鑄比對中,更加深入地體悟甲骨書法本體語言和藝術精神。離開整體不存在局部的美,而在重複研讀囊括了董作賓先生所概括的雄偉、謹飭、頹糜、勁峭、嚴整五種風格的《甲骨文合集》中,充分發揮藝術的思辨力,把《花園莊東地甲骨》這批非王卜辭的率性隨意、自然質樸,與其他不同的風格相比較,既從個性中尋擇共性,更從共性中凸顯個性,力求在繼承清人多以小篆和金文筆法書寫甲骨文的基礎上,更能承續當代書家沙曼翁、劉順等先生的藝術探索成果。力求強化甲骨刀法因勢利變,用筆自然,努力做到“刀”“筆”互見之意境,“刻”“寫”共生之情趣。在這次創作中,有意識地強化字裏行間的大小開合,穿插避讓,參差錯落、反正向背、收放聚散,甚則打破行距,努力表達郭沫若先生所讚賞的“每令吾輩數千載後人神往的其契之精而字之美”,和宗白華先生所概括的“牡牝相銜,以全體為一字”。
甲骨文的線質之美最能體現“書到瘦硬方通神”,所以我在用筆上以中鋒取質為主,在入筆和收筆時,減弱逆入藏頭和回收護尾,概括洗練地既做到意到筆隨,體現用筆的含蓄之美,又簡潔明快的表現線條的勁健清爽。前人論書雲:“用筆鬚毛,毛則氣古神清”。甲骨契刻的線條,在顯微鏡下放大能看出周邊斑駁痕跡的歲月滄桑感,所以我又輔之以絞鋒澀進和少許的皴擦筆法,以此體現筆法的豐富和筆意的深沉。為體現花園莊東地甲骨中多曲劃圓畫的特點,在用筆上盡力以“化百煉鋼為繞指柔”,在“柔”與“韌”中見“筯”與“骨”,並在用筆與用墨上,通過疾徐變化和枯潤對比來增強作品的韻律節奏,在字法、章法的顧盼生情、迴環照應中,追求作品的神采飛揚和氣韻生動。
當然,這只是自己創作過程中對“經典意識、時代精神”的主觀追求。而書之於筆下呈之於紙上的,不過是對精品力作的心嚮往之卻力不能逮的一廂情願罷了。
來源:微信公眾號書法秘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