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何佳霖

約上三五位好友看畫展或飲茶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然而此處卻有驚奇。咖啡廳里人頭湧湧，人們排着隊買冰美式咖啡或檸檬水，蒸騰的香氣與嘈雜人聲在空氣中交錯。此地是香港北角名為“1974咖啡廳”的所在，屬於廉署的公共空間，今日卻因林天行先生的畫展“1974 廉說·蓮說”而更顯特別。好友調侃說，在廉署請你咖啡，大家心領神會地笑出來。這裡肯定有深意，香港人都明瞭。你不貪污，廉署不會請你喝咖啡的。那麼對於我們無處可貪無機可乘的詩人藝術家也不用忌諱這樣的說法。人人都是社會的縮影，每日三省吾身大可不必，卻需常常自省吾心是否汙濁或妄念橫生。

雖然僅有12幅作品的展廳，我們不忘拍照，咖啡香氣纏繞着水墨的氤氳，這俗常的生活與藝術的精神在這方寸之地竟悄然聚合了。

我隨着人流前行，這叫一個身貼身的擁擠，腳步踏在光潔地面，心神卻向着壁上屏幕那方光影流轉處。林先生筆下的蓮，在宣紙上滿目絢爛——硃砂與胭脂潑灑出灼灼的花瓣，重彩裡滲出幾分孤峭的筆意筋骨。似隱似顯中的蓮花，彷彿是從幽深的淤泥中掙扎着挺立，在滿紙上擎起一片片清朗明淨的花盞桂冠。凝視愈深，人語漸落，一種異樣的肅穆，竟如蓮葉上的清露，澄淨無聲，忽然竟叫人自省起來。

哦，“蓮”與“廉”，同音同頻，原是血脈暗通。它們皆生於塵世之淤，卻偏偏要超拔於濁流之上。藝術不正是這般高於生活的精神盛宴麼？它從自然中汲取根脈養分，最終卻要深植於人心深處那方追求自我完善的聖土。畫中蓮梗，亭亭玉立，豈非隱喻着“廉”的筋骨？不偏不倚，如天地間一根正直的準繩。古人嘆“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那千年傳頌的清白，分明是無聲的警醒——貪如毒鴆，一旦讓這毒汁滲入靈魂的溫牀，便只剩沉淪與悔恨啃噬的苦痛。蓮梗挺立中空，撐起了接天映日的花開朵朵。人心無貪，方得自在。

塵世生活，煩囂難免，然而高處，自有聖潔的靈魂在微笑。這微笑，便是藝術家畫中那些蓮魂的映像，也是藝術家自身高潔心像的無聲投射。

展廳上熒屏更替時而閃爍，我們品讀到詩人萍兒的《蓮賦》亦靜默如蓮：“有一種痛走向森林/人生畫筆曾置於懸崖……”詩行如蓮莖般瘦勁孤拔。那“懸崖”上的畫筆，懸垂於深淵之上，——恰似“廉”字那千鈞之重，不容傾斜偏頗。正是靈魂對墜落深淵的惕厲清醒。

“遇見萬物的本質和幾百年前的眼神”——這詩句倏然照亮了畫中蓮的來路和藝術家的奮鬥歷程。畫布上那清麗絕塵的花瓣與蓮蓬，豈非瞬間照見了千年？彷彿周敦頤案頭那支不染的蓮影，投射於今日展廳，又與此刻觀者目光相融。古今聖賢皆在當下。人人即你，你即人人。我想到自己多年前寫的短詩《無別》中：“你笑，我也笑。”表達平等圓滿的功德。那麼回到萍兒的這首《蓮賦》，詩人最終“回到一株菩提樹下/夜夜誦詩”。此處讓人欣慰釋然。詩作前半部抒情吟詠，後半部詩人之心終歸於澄澈菩提和夜夜誦詩的美好，實屬“立地成佛”。這份澄澈，正是“廉”字所守護的那片內心明月，也是是林天行先生以丹青奮力擦拭出的、對抗塵濁的蓮心的永恆鏡鑑。

可見人們對深處這樣的藝術氛圍內心得到莫大的鼓舞和滋養。我頓時感到那些絢爛的藝術語言不是獨立存在，反而將每個觀者的心連在一起，奔向更高靈魂維度。它們默默昭示着一種沉靜不滅的力量，讓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和諧與歡喜。這“歡喜“正是“蓮”的終極寓意。畫展達致如此境界，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