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卷”之爭與明清詩學觀念的演變-紫荊網

“壓卷”之爭與明清詩學觀念的演變

日期:2025-07-21 來源:光明日報 瀏覽量: 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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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宋代開始,“壓卷”作為一個重要概念,已被廣泛運用於包括文學、繪畫、書法、碑刻、科舉試文等在內的各種文化排序中。其最初意義,不過指作品序列或集合中的“第一個”,但因其常佔據排頭位置,故很快便引申出價值“第一流”的意思。明代以降,身處復古與革新漩流中的詩人,因為整理與品第前代詩歌遺產的需要,常將此概念與詩歌批評、經典作品編集關聯在一起,通過詩魁的標舉,一方面表明自我詩學理想與復古取向,另一方面,進行價值重置,刺激與引發新觀念的創生。其中圍繞唐詩七律、七絕壓卷作品所展開的數次論爭,因為備具典型,尤引人注目。

從唐詩七律壓卷的論爭來看,最先挑起爭端的是王世貞,他在《藝苑卮言》中點評嚴羽、何景明所盛推的《黃鶴樓》(崔顥)、《獨不見》(沈佺期)時,即明確批評二詩一用“盛唐歌行語”,一用“齊梁樂府語”,皆非體制之正,談不上壓卷;只有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秋興八首》之一、之七及《登高》一組四首格嚴體正,最接近第一的水平。王世貞的說法很快遭到胡震亨的反對,後者認為,如果秉持嚴格的法度標準,即杜甫四詩,也不是無瑕可議,如《九日藍田崔氏莊》“‘藍水’一聯,尤乏生韻”,《秋興》第一首頸聯“‘一系’對‘兩開’,‘一’字甚無着落”,而第七首“頸聯肥重”,《登高》又“結語膇重”,都有結構或對偶上的毛病;反不如跳出篇數的限制,“轉益多師”,更有開闊的視野與選擇的餘地(《唐音癸籤》卷十)。入清以後,對這一問題繼續做出重要反應的是恆仁,他在指出杜詩可壓卷者不止於王世貞所言四詩的基礎上,又將王維《敕賜百官櫻桃》、李白《登金陵鳳凰臺》、岑參《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納入壓卷範圍(《月山詩話》不分卷),從而進一步延續與鞏固了胡震亨以來“以多壓卷”的觀念。

與七律相似,關於唐詩七絕壓卷的論爭,在明清之際,也經歷了一個重要轉折。首先,拉開序幕的依然是王世貞,他在轉述李攀龍以王昌齡《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為七絕壓卷的說法時,儘管一開始表達了質疑,但最終轉向了贊同,認為該詩滅去形跡,能在“有意無意、可解不可解”的言象之外,引領讀者進入一種意會的極境,故無負於“第一”之稱(《新刻增補藝苑卮言》卷三)。但其弟王世懋則認為《出塞》一詩,不過“秦時明月漢時關”一句音節響亮而已,要論壓卷,還須求之於王翰《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王之渙《涼州詞》(黃河遠上白雲間)二首之中(《藝圃擷余》不分卷)。李氏、二王關於七絕壓卷的具體意見雖不完全相同,但有一點是共通的,即都追求“一首作第一”。這種斤斤計較於孤篇優劣的做法,立刻招致鍾惺的不滿,他認為有唐一代,絕句不下萬首,必欲選取一篇以壓倒全唐,不僅膠滯而且昏懵。所以在處理七絕壓卷的問題上,鍾惺採取了與胡震亨完全相同的立場,即都主張“詩但求其佳”,而不必問何首為第一(《唐詩歸》卷十一)。風氣既開,繼之而起的王士禛、沈德潛等便自覺地將多樣性確立為“壓卷”建構的重要方向。如王士禛論七絕壓卷,除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李白《早發白帝城》、王昌齡《長信秋詞五首》之三、王之渙《涼州詞二首》之一外,又納入了李益、劉禹錫、杜牧、李商隱四家作品(《帶經堂詩話》卷四)。沈德潛標榜七絕“第一義”,在王士禛的基礎上,則進一步將代表詩人擴及柳宗元、鄭谷(《說詩晬語》捲上)。此後,受王、沈影響,一些重要論者如李鍈、方東樹、李畯、林昌彝等論七絕壓卷,基本上覆述着二人的說法。

唐詩七律、七絕壓卷作品的論爭,構成了明清時期詩學實踐的重要組成。它們圍繞着一個特殊的主題在兩個不同的論域中同步地展開,通過相似的趨向與進程,向後人揭示了兩個重要詩學真相:第一,詩歌的理想審美及其價值類型存在着“一”向“多”的演替。這一過程以晚明胡震亨、鍾惺為界,此前的“後七子”及其影響下的詩壇多推崇一種“孤篇壓卷”的範式,此後則轉向了一種集合式的多樣審美。這種演變給文學史帶來的最大沖擊是“多元”對“一尊”的解構,特別是破除了自“前七子”以來固化與絕對化了的“盛唐”範式及其價值評估體系。需要指出的是,在向“多”邁進的過程中,胡震亨、鍾惺等晚明詩人雖然開風氣之先,但他們所追求的“多”,與王士禛、沈德潛、恆仁等清代論者實有本質不同。前者認為詩歌“壓卷”在“求佳”,佳者自多,不必取宗一篇。但問題是,當他們將衡量“佳”的標準,分別歸結為各人所持的“格調”詩說與“幽情單緒”的詩學形態時,則這種“多”,不過成為同類詩歌簡單疊加的同義詞,雖然數量無限,但藝術本質則純然單一。反觀王士禛、沈德潛、恆仁等則不同,他們所構擬的壓卷集合,既有數量上的擴增,又包括了不同時代風格(盛唐、中唐、晚唐)的加入,尤為可貴的是,在價值選擇上,亦多突破個人偏好,容受了各種異己的類型。如王士禛主神韻而兼採王之渙的“雄渾”、李商隱的“婉麗”,沈德潛重格調而包容李白的“飄逸”、鄭谷的“風韻”,便都是明證。個人偏好與門戶之見的消解,使得清人的壓卷,朝向了一種真正開放、多元的審美。

第二,視閱讀為價值建構的重要力量。王士禛、沈德潛等人將異己趣味與個人審美並重,置於同一個壓卷集合中,既顯示了一種開放、包容的胸懷,也表明了在詩歌價值的建構上,他們對不同讀者、論者選擇權利與能力的承認。事實上,在清代的詩學語境中,不僅每一位閱讀主體可以根據自我性情、喜好、知識結構的不同,建立“獨賞”的詩歌體系,即同一主體經歷的不同閱讀情境,亦被視為影響詩歌價值構造的重要因素。如清初吳喬在批評鍾惺、譚元春的壓卷觀時,便開宗明義地提出:“詩對境當情,即堪壓卷。”何謂“對境當情”?吳氏以自己個人經歷為例,作了一番生動而詳細的演示:“余於長途驢背困頓無聊中,偶吟韓琮詩云‘秦川如畫渭如絲,去國還鄉一望時。公子王孫莫來好,嶺花多是斷腸枝。’對境當情,真足壓卷。癸卯再入京師,舊館翁以事謫遼左,余過其故第,偶吟王渙詩云‘陳宮興廢事難期,三閣空餘綠草基。狎客淪亡麗華死,他年江令獨來時。’道盡賓主情境,泣下沾巾,真足壓卷。又於閩南道上,吟唐人詩曰‘北畔是山南畔海,祇堪圖畫不堪行。’又足壓卷。”(《圍爐詩話》卷六)可見,詩歌價值如何,不僅與作品本身的藝術構成有關,它被何者閱讀,以及在何種情況下閱讀,都已成為越來越重要的決定力量。

綜上而言,在明清詩學復古的風氣中,詩家通過唐詩七律、七絕壓卷作品的論爭,一方面以集合突破單一,建立起多元審美的詩學格局。另一方面,又引領批評轉向閱讀的視點,發掘其價值建構與再造的潛能。二者合力,共同開拓了明清詩歌價值學的內涵與體系。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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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孫藝寧 校對:安濤 監製:連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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