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這是潘愚非在攀至最高點前，僅剩的身體知覺。

15日晚，攀巖世界盃伯爾尼站男子攀石決賽，這名兩屆奧運“老將”距離他的首枚世界大賽金牌，似乎那麼近又那麼遠。

比賽進程已來到四條線路中的最後一條，如果潘愚非在三次嘗試內登頂，他就將暫時躍居第一，獲得衝金的希望。如果奪金，這也將是中國攀巖在攀石項目中的世界大賽首金。

但疼痛，此刻正在潘愚非懸掛在空中的身體裡蔓延——兩周前雙雙拉傷的左右小臂、剛剛在決賽中又一次摔傷的腰部，“每一步，都要靠拼”。賽後，潘愚非回憶道，最後的攀爬前，左腿疼得已經有些擡不起來；爬到中段，“感覺眼前視野都逐漸變黑了”。

“痛快！”——這卻是身體疼痛肆虐時，潘愚非心底咆哮出的最強音。比賽時間只剩不到30秒，在最後兩個巖點下，他開始向上，每一次出手都沒有猶豫，每一次也都伴隨着一聲全場清晰可聞的怒吼。三次出手，三次高昂頭顱，三次怒吼，他的雙手重重拍在了線路最高處。鎂粉塵霧騰起，他把頭貼在了那標誌着登頂成功的巖點上，然後跳下巖壁，久久躺倒在地。

疼痛沒有散去，“腰好痛，想要站起來都累”。而在他躺倒的一刻，排名更新：中國選手潘愚非超越世錦賽亞軍、法國選手沙爾克升至第一。雖然能否奪冠還要看巴黎奧運會亞軍、日本選手安樂宙鬥以及韓國名將李度炫的表現，但此刻，攀登者的心裡早已不在乎成績。

事實上，在這場他最終奪金的比賽裡，潘愚非全場沒關注過排名，儘管他的名次是賽後熱議的話題——參賽十年，上週才首進決賽，這周就拿到冠軍。他也沒怎麼關注其他場內外因素，每條線有4分鐘攀爬時限，他兩次壓哨登頂，可有一次甚至沒有聽到倒計時的提示音。

“我頭腦裡只是不斷重複‘享受’兩個字，完全沉浸其中。”他說，那三聲怒吼是盡興時的釋放，“爬得很痛，但也爬得痛快！”

痛快並不是潘愚非常有的攀爬狀態。奪金後，他在社交媒體上坦陳，自己一度想過放棄攀巖：

“東京奧運會後，我感覺自己越來越重了。本是無時無刻不在克服地心引力的運動，但卻越發感覺自己沉重得邁不開腿，甚至失去了向上出手的勇氣。”

還有不到一週，潘愚非才滿25歲，但這已是他徵戰世界大賽的第十個年頭。十年間，很多人將他看作項目的領軍人物。2017年，他在世界盃分站賽上獲男子難度銅牌；2019年，銅牌變銀牌；2021年，他成為首位徵戰奧運的中國男子攀巖選手。那時，他被國際奧委會官網稱讚為“改寫了中國攀巖運動的歷史”。

說他改變歷史，是因為他為弱勢項目帶來了希望。攀巖分為速度、攀石和難度三個小項，其中難度和攀石歷史最為悠久，其比賽由定線員在人工巖壁上排列巖點組成攀爬線路，每場比賽的線路都不同。由於攀爬線路和動作庫千變萬化，培養一批成熟的攀石和難度選手需要漫長的週期。潘愚非，以及女子選手張悅彤、駱知鷺，是中國僅有的在世界大賽中進過決賽的選手。

“一個人強和一群人強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他一直在創造歷史，但沒有標杆去追趕或者比對是很難的。”在潘愚非的朋友、國際攀聯L3級定線員蔡陸遠眼裡，成為“領頭羊”的潘愚非，似乎總背負着繼續證明自己的重擔。

“我一直沒覺得自己有多大本事，這一場也只是我略勝一籌。我能做到，未來更優秀的選手也能做到。”即便世界盃奪冠，潘愚非也還是說，“我就只想做好我的本職。”

但一度，他對自己是否適合這個職業都產生了動搖。

東京奧運會後，潘愚非進入了攀巖運動員的黃金年齡，卻沒有迎來預想中的黃金時代。賽訓計劃因疫情打亂，重返國際賽場後，那個曾能站上領獎台的人卻常以四五十名，甚至七八十名的排名離場。次數多了，他對自己的信念開始崩塌。

“所有的一切彷彿想要將我徹底擊潰，質疑的聲音越來越多，我苛責自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我無數次想過放棄……”他在社交媒體上承認，糟糕的心態當時已經影響到了生活：“我沒有任何一個想要去做的事情，哪怕是看電視打遊戲，生活上一點小錯都會讓我更加討厭自己。”他說，那時已經出現進食障礙和入睡困難。即便後來再度拿到奧運入場券，他也覺得自己是“撞大運似地獲得了一個又不屬於我的東西”。

“細緻”“自律”，這是熟悉潘愚非的人對他最多的評價。隊友說，他過年也不會給自己放一天假。執教過他的中國攀巖隊前主教練趙雷則說，也許正是因為內心敏感，他比較容易被外界聲音影響。

但趙雷也認為，如果背負着這樣的性格底色，最終還能站上巔峰，“那就說明他的積累真的到了”。

回看那段時光，潘愚非很感謝一段遠行。2023年，經與國家隊、省隊協商，他前往歐洲單獨訓練。在蔡陸遠看來，這把潘愚非拋向了一個更為複雜的世界，也給了他“面對和處理困難的能力”。

在異國他鄉，團隊裡常常只有潘愚非和一名中方教練。突然間，這個在運動隊裡生活了多年的年輕人，發現生活中需要煩心的事不僅只有成績：食宿、場地、交通、預算……訓練內容需要他和外教商量着定，訓練條件需要他自己爭取；去其他國家隊的基地要反覆溝通，時長、費用、能否拍攝等細節，需要一項一項在合同裡確認；大賽前定線員資源緊張，他得和幾個國家的選手湊個“局”，才能請到高手定一次線；跨國旅行需要精細規劃，因為簽證問題，他曾錯過本想參加的比賽……

“那段時間我變化特別大。”巴黎奧運會時，潘愚非對記者說，“有很多無奈的時候，但磨練了自己的心態，尤其是耐心。”他慶幸自己做了這個並不容易的選擇：“哪怕以後我做攀巖以外的事，這段經歷都很有幫助。”

在伯爾尼奪金後，他又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太多的天賦異稟，一鳴驚人，天才比比皆是，自己不過是一葉凡塵。但讓自己最為欣慰的並不是實現了現在的成績，而是這一路在成為一個還不錯的運動員之前，先成為了一個更好的自己。”

新賽季，帶着新的希望，潘愚非來到歐洲，卻在賽前拉傷了小臂。他一度再次陷入低落：“感覺老天給了我很多機會，自己總把握不住。”

但這一次，他沒有繼續沉淪：“可能是因為物極必反，想多了，煩了，累了，不想再想了，就放下了。”

“只考慮和感受屬於自己的攀爬，是我這一次所做的全部。”他在社交媒體上寫道。

在蔡陸遠看來，攀巖的魅力在於，排名之外，攀爬本身就已足夠令人着迷：“如果你心裡只有對攀爬最原始的熱愛，這條線上不去，下一條又是全新的，依然會有無窮的樂趣。”

就如同16年前，年幼的潘愚非初上巖壁時所感受到的那樣。那時，他一爬就是幾個小時，怎麼也不願下來。在自己的第一次奧運會前他曾說：“每條線路就像一道謎題。去破解它，你要先了解你自己。”

6月7日，布拉格，潘愚非進入世界盃分站賽攀石決賽並獲得第五名，刷新中國男子攀巖歷史。6月15日，伯爾尼，他帶着受傷的身體再進決賽。

那一晚，他雙臂打着肌貼，他一次次摔落在地，他眼裡沒有了排名、時間、掌聲、質疑。“我享受所有的瞬間，不管好的、壞的，我都接納，怎麼樣都是我。”

一切都結束之後，鬥士躺在地上，雙拳高高舉起。那一幕，彷彿是他這一路的縮影——“人躺下了，但是拳頭代表我的意志還能站起來”。

“這是攀巖這項運動的真諦以及魅力之一，當我已經失去自己，坐在地上迷茫地看向巖壁時，我還是擡着頭，目光向上的。”他這樣為這段旅程作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