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楊晨
2024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同年,中法文化旅遊年開幕。香港特區背靠祖國,也一同加入了歡慶和一個個文化盛典之中。其中,巴黎裝飾藝術博物館兩位訪問研究員遠道而來:博物館時裝及紡織品部首席研究員Denis Bruna博士和中世紀及文藝復興珠寶遺產研究員Mathieu Rousset-Perrier先生,攜手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副研究員楊悅庭博士,共同為我們帶來百年歷史長河中中法服飾文化背後的故事。

在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頂樓,曾經的玫紅色大門用黑色蕾絲層層鑲嵌著。門尚未開,內裡封印著的故事便也還未開口。閃身進入9號展廳,一步一移穿梭於一個個透明玻璃展櫃之間,行出一條蜿蜒步道。射燈和燈帶均呈明黃色,幽幽地鋪貼在陳列的展品背後,圈出光暈——於是,展品便開口說話了。到訪者路過,目光穿過光線細端詳,行動間和展品細閃的反光對上目光。人們就站在暗處,凝神望著光束中穿梭又駛來的時間。
形制與系統的建立
談起歷史上的服裝,中式套裝和法式套裝的共性之一即是在形制、場合和規格等方面都有著系統且完整的規範。以18世紀中後期為例,中國當時正處在繁榮的康乾盛世,宮廷禮服分為男、女兩式。皇帝朝服以朝冠(分冬夏兩個樣式)、朝袍(分冬夏三個樣式)、端罩(又稱補掛)、朝珠、朝帶、朝靴為不可或缺之組成部分;皇后朝服除包含涉及衣冠鞋襪的朝冠、朝褂、朝袍、朝裙等外,各樣佩飾如金約、領約、耳飾、朝珠、采帨等也必不可少。朝服用於祭祀和重大慶典,穿戴順序亦有講究:朝裙在裡,再穿朝袍,外加朝褂。
回望18世紀中後期的法國宮廷禮服,在服裝形制、場合和規格的設計上亦有著詳細的範式。形制上法國男士與女士禮服嚴格遵循“三件套”的規制,用於出席儀典、陪伴君王、會見外使等重要場合。男士須身著背心(上衣部分)、馬褲(下衣部分)、外套,女士則穿戴三角胸衣(上衣部分)、半身裙(下衣部分)、禮服外袍。禮服各部分均需由同一花色和材質的布料剪裁而成。與男士禮服相比,女士禮服的穿戴更為複雜,拋開禮服內層層疊疊的襯裙不談,一些半身裙每次穿戴時需手工縫於胸衣末端,脫下時再用剪刀將縫線剪開。有些禮服的領子和袖子也可拆卸做單獨清洗,避免清洗整套禮服的繁瑣。
不可缺失的各部分組成一套完整的服飾形制。受到這一特點的啟發,Denis Bruna博士向我們介紹了此次敘事主題的靈感:
Denis Bruna博士:是次主題我們不想僅展示一些零散的衣物和配件,那樣會忽略掉許多有趣的內容。我們希望呈現出一個完整的體系,這樣展覽本身也具備了一定的科學性。同時我們也考慮到展出的地點:不在法國,也不在歐洲,而是在中國香港,對此我們也做了許多特別的設計。
之前在學校讀書時修過一些關於中國服飾史的課程,了解到18至19世紀生活在紫禁城中的人的穿衣習慣。那時,人們喜穿十分寬大、鬆弛的衣物,將身體的曲線掩蓋在衣物之下。這一特點與自14世紀起便深刻影響歐洲服飾文化和形體展示的時尚理念是完全相反的——我們認為這一點十分有趣,值得深入探究。
考慮到這一點,我們從18世紀的故事開始講起。每到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穿戴理念和製衣技術都有明顯的發展與改變,於是我們在故事開篇設置了一個玩具娃娃和其衣箱中套裝的全部組件,包括最裡層的內衣、成衣的各個部分、珠寶以及全部的配飾;也因此,我們選定了以時間敘事的方式講述不同歷史時期相同衣著的變化與發展。
“三件套”的形制一旦被確立,便一直影響著套裝的構成、製作和穿戴方式,一直到今天。一件件單品從內至外,串連成線,形成完整的服飾文化:
Denis Bruna博士:對於我本人來講,我最中意的部分不是其中某一件或某兩件單品,而是對於套裝的整體展示。譬如我們這次也將18世紀以來男性套裝的發展變遷完整地展示了出來,而通常的服裝博物館並不會這麼做。彼時的歐洲宮廷對男性著裝的要求非常嚴格,服飾風格嚴肅。在策劃這一部分時,前輩們曾建議刪去這部分內容,因為其敘事動線相對簡單,也許並不那麼有趣——
事實上自19世紀中期至今,男式套裝都未發生過明顯的變化,然而即便如此,我們在實際製作這部分內容時還是遇到了一定的困難。考慮到套裝與單品的不可分割性,我們決定揭開層層疊疊的布料,從內到外,將每一件單品在套裝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功能介紹給觀眾,也因此,在各種檔案和資料中搜尋18世紀的衣裝鞋襪成為籌備工作的一大內容。今天我們呈現給大家的成品遠比準備階段電腦中的草稿要成熟得多。
我們最終還是選擇保留了這條雅緻簡練的故事線,將1850-1910年的男士服飾文化介紹給大家。男士套裝自18世紀開始被人廣泛熟知後,又於19世紀建立起一個完整獨立的系統,我們希望可以把這種簡潔的美感帶給大家。
細數件件衣裝,無論經濟、技術、理念如何衝擊產業,有三樣掩於成衣之下的裡衣在百年時間長河中從未丟失過其重要定位,並且在適應技術更新後,不斷演變出新的樣式,反向推動著產業的發展。間隔、緊縮、填充、修飾……在一方人體空間中,寬鬆罩衣、緊身胸衣、襯裙各自在不同的位置上發揮著塑造身形的功能:
楊悅庭博士:起初,我們嘗試過一些其他講述方式,譬如僅以這些重要單品的演變為重點,但這樣呈現出來的效果並不很好,因為我們的整體概念是套裝的體系和變遷,拿掉任何一部分都會給主題帶來缺憾。
Mathieu Rousset-Perrier研究員:所以我們最終還是選定了以時間敘事的方式,將禮服自18世紀末的整體沿革帶給大家:套裝的結構是什麼樣的、外觀是什麼樣的、以及在不同歷史時期呈現出怎樣的主要特點。
空間的交錯與漫步
嚴格的“三件套”形制並沒有為輕鬆愉悅的私人時間留下太多新穎的發揮空間,於是法國服裝從世界各地的服飾文化中借鑒了多樣的衣裝形式,裝點一天中晨起、漫步、閱讀、夜眠等各類活動。這一次,法國裝飾藝術博物館將一件傳統的紅色中式室內用上衣帶到香港,連同當時的使用者在私人空間讀書、學習、會友、沉思的故事也一併分享給大家。
與古典中式建築的對稱式風格不同,法式建築提供一種“縱向層次感”,隨著參觀者一步步由外向內深入宅邸內部,其結構也層層綻放;是次展覽也從這種建築風格中汲取了靈感——當你看到宅邸的主人身著這件紅色中式室內用上衣時,便意味著你已經進入了他的私人空間。這件上衣由絲綢製成,上面繡滿了花草狀的紋樣作為裝飾,就像掩映在18世紀嚴格社會結構之下的一片隱而又現的秘密天地。
Mathieu Rousset-Perrier研究員:在當時的法國,一處宅邸或城堡的布局也(像服裝一樣)遵循由外向內的層疊結構——位於最外層的前廳用來接待客人,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市民百姓;小型議事廳,也就是人們有時所說的“密室”具有起居功能,人們在其中商談一些更特定的事宜;臥室比議事廳更靠近宅邸內部;最後也是最中心的房間則是書房。
Denis Bruna博士:這件上衣非常漂亮,是我們專門為這次在香港的展覽選定的,用以展示法國與中國之間的文化交流。
了解這件上衣,我們需要把它放置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當時的宮廷生活結構嚴密、井然有序,一個人身處18世紀的宮廷時必須穿著特製的正式著裝,也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三件套”:背心、馬褲、外套。三件衣物需從同一塊布料剪裁而來,並搭配鞋子、佩劍、假髮等各類裝飾。這種對於服裝組成和外在形象的的精確安排與當時嚴謹的宮廷結構互相呼應。
不同的是,到了夜間,當他回到自己家中,便可以摘掉假髮、脫掉鞋子、換下繁複厚重的外套和上衣,身著馬褲和這樣一件室內用上衣,或是換上睡袍。這種身著家用上衣或睡袍的習慣來自印度和中國,在這兩種文化中,人們會穿這種類型的衣服。這種風潮於17世紀傳入歐洲,於是人們開始在私人空間脫下白天的套裝,換上更加輕便、有趣、時尚漂亮的衣服,我們此番帶來的這件紅色中式室內用上衣便是其中一件。穿著它,主人可以訪親會友,或與同好在藏書室、起居室談天說地,柔軟的面料更加適合這樣輕鬆愉快的場合。
Mathieu Rousset-Perrier研究員:在當時,尤其對於男士,結構化的社會背景極大程度地影響著日常生活,空間和時間都排布在這種結構化之下,即便是在家中,房間的類型也會根據需求的不同劃分出不同的功能。會見賓客、家庭聚會、社交、獨處的空間不會是同一個,因此穿著也會有所不同。這件紅色上衣是用於更加私密的場域而非公共場合,它的出現也表明法國服飾文化中衣著是如何裝飾和表現人的生活的。
此處“私密”一詞,指的是一個人的獨處狀態,或是僅與有限的三兩好友及家人待在書房中,有時我們也稱這樣的空間為“內閣”,它通常是一個非常小的休息室,用途豐富。17至18世紀的內閣可用於小型接待、閱讀、辦公等等。
Denis Bruna博士:這種結構嚴謹的組織形式在歷史上貫穿始終,直至18世紀末君主制消亡。在此之前的17至18世紀,宮廷之中的一整套規則(也被稱為“禮節”)的力量是十分強大的,不僅在城堡內,禮節也在不同貴族的宅邸中延伸出各式各樣的變體。通過審視這些禮節,我們可以知道當時的貴族生活有著非常精細嚴密的系統和結構。
在這樣的背景下,這件中式上衣的魅力或許不完全在於它絲綢的材質(因為當時大多數貴族成衣都是由絲綢製成的),更重要的是它寬鬆的款式,也就是前面提到中法服飾文化對衣服與身體之間關係的不同理解,正是這種差異使得這件上衣為當時的貴族生活帶來更為豐富多樣的“空間”。
楊悅庭博士:與此同時,這件上衣也兼具保暖和實用,從側面看過去可以發現它的料子非常厚實,穿上它應該頗為暖和。
Denis Bruna博士:沒錯,這應該是一件冬季所用的棉服,從它長毛絲絨的裡襯便可以知道這一點。
將歷經時間的身形變遷從法國帶至香港,兩位研究員也分享了他們對於香港這座空間之城的感受。
Denis Bruna博士:這一次到香港我們停留了一個月的時間,我非常享受這段悠長的時光。事實上這是我第四次到香港了,我第一次到訪是在1999年,所以能夠見證這25年的變化。這次能夠再次到訪我非常開心,我喜歡這裡的生活,也喜愛流動在人與人之間的善意。
Mathieu Rousset-Perrier研究員:我熱愛這座城市的活力與氛圍,並享受身處其間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到訪香港,也是我對香港的第一印象。這種熱情且高漲的能量讓我感受到這座城市的存在與生機。我們也找到了香港豐富多樣的活力:中環是一種能量,九龍又是另外一種,前幾天我們去深水埗吃晚飯,那裡的能量又有所不同。穿梭於不同的空間和能量中是一件激動人心的事——它們形成一種迷人的混合,在其中你可以同時感受到東西方文化交融混合的迷人魅力。
跨越世紀的歷史故事講到最後,便也越來越趨近當代生活的模樣。展廳裡那條環狀的輪廓燈投出宇藍色的幽光,鋪滿天花板,融合周遭的氣息,延伸出一個承載時間的有形平面,如同一塊巨大的能夠吸收一切的穹布;同時長出新的出口,供人們走向亮處,凝神刻畫光束中穿梭又駛來的時間。
(文中圖片均由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提供,本文發布於《紫荊》雜誌2024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