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俊
想必是久住鄉野的緣故,紅蓼的性子頗狂野。它故意不走直路,沿著低窪的溪邊、溝邊或是灘頭,四處蔓延。人走在陌上,見之,不由歎道:“這廝是個霸道的主。”可不是嗎?紅蓼恨不得多生幾隻腳,搶佔更多的地盤。而且,只要是紅蓼生長的地方,幾乎看不到其他植物的身影。人再瞧一眼紅蓼,呵,瞧出門道了。水邊那一片紅蓼酷似遊龍戲波圖。人群中走出一個中學生,嗤之以鼻。不怪中學生無禮,《詩經》中早有記載:“山有喬松,隰有遊龍。”遊龍即是紅蓼,別名狗尾巴花。
紅蓼的枝莖頎頎,葉子疏密有致,其味辛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釋名》曰:“蓼類皆高揚,故字從翏,音料,高飛貌。”而夏緯瑛《植物名釋劄記》稱,“‘熮’字作劇烈辛辣之意,入口戟刺喉舌,猶如火之灼熱。”讀兩人的文字,覺得他們在共同作一幅紅蓼圖,一個贈予其形貌,一個賦予其秉性。如果再添上三兩隻撲翅的蜻蜓,那就更完美了。秋天長水,紅蓼以清遠的姿態,明媚歲月。
夏天的傍晚,吃過飯,我們便把竹床抬到院子裡去乘涼。院子裡草木多,蚊蚋隱伏其間。每到此時,母親就提著鐮刀到水邊割回一捧紅蓼。紅蓼丟進火盆。枯枝的火星熏烤紅蓼的枝莖和葉,逼出它體內的辛辣氣息。在濃稠的熏煙中,紅蓼與蚊蚋短兵相接。究竟還是紅蓼棋高一著,蚊蚋潰不成軍。偶爾,我們小孩沉不住氣,不慎吸入一口熏煙,紅蓼的辛辣氣味在喉間和肺部亂竄,嗆得我們咳嗽不停,涕淚滿面。這讓我想起臥薪嚐膽的典故:“目臥則攻之以蓼。”越王勾踐在深夜,常點燃紅蓼,以辛辣氣息薰蒸眼目,驅趕睏意。他時時刻刻警醒自己不得懈怠,不要忘記家仇國恨。
秋天的一滴露落進村莊裡,安放在紅蓼心底的花信露出端倪。在山河歲月中,它已經佔得了一席之地,是該放慢腳步,享受時光。紅蓼絕對是一個事業心強的女子。年輕的時候,累死累活打拼,等到中年,突然覺得愛自己才是最好的生活態度。紅蓼從秋天手中借得胭脂和衣衫,開始梳洗打扮。慢慢地,它莖幹上的紅愈發濃烈,吐出一穗穗艷麗的紅花,灼灼耀眼。那是一場盛大的花事。紅蓼將所有的深情都投入到花事當中,它點燃了秋天,火勢越來越大,若不是水阻擋,想必紅蓼一定會燒到天邊去。“秋波紅蓼水,夕照青蕪岸”,在秋天,水邊若少了紅蓼,是不是意味著秋天的況味也無跡可尋。
一俟深秋,紅蓼見衰意。在瑟瑟的風中,枝葉顯出委頓之態,已然沒有往日的新妍。可是,枝枝葉葉,蒼茫幽遠,是鐵馬冰河的悲壯,更是李老十《十萬殘荷》中的萬千氣象。